沙路芝麻香
老駝夫海爺蹲在沙地上,指尖捻起粒金黃的芝麻。風卷著細沙掠過,那芝麻卻沒被吹走,穩穩粘在他粗糙的指腹上——這是他昨兒夜里就著油燈,從媳婦秀蘭烤的燒餅上掰下來的,特意裝在個布縫的小袋里,貼身揣著。
商隊的伙計小周扛著半箱西洋餅干走過來,鐵皮箱子在沙地上拖出兩道淺痕,他擦了把汗笑道︰“海爺,您還揣著那燒餅啊?這餅干多方便,咬一口頂半天,還不用怕潮。”說著就拆開箱,拿出塊印著花紋的餅干遞過去。
海爺沒接,只是把那粒芝麻小心放回布袋,又掖回懷里。他抬頭看了看天,日頭剛過正午,沙面泛著晃眼的光,遠處的駝隊像串黑珠子,散在無邊的黃沙里。“餅干是好,”他聲音有些沙啞,像被風沙磨過,“可它嘗不出火炕的味兒。”
小周撇撇嘴,自己咬了口餅干,脆響在空曠的沙地里格外清楚。“火炕味兒?海爺您這是老講究了。咱們這趟走戈壁,能少帶點東西就少帶點,您那燒餅硬得硌牙,還佔地方。”
海爺沒反駁,只是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後的羊皮袋。那袋子磨得發亮,邊角縫著塊補丁,是秀蘭去年用他穿破的舊襖改的。他走到自己的老駝“黑炭”身邊,黑炭正低著頭啃沙棘,見他過來,溫順地蹭了蹭他的胳膊。海爺從羊皮袋里掏出個油紙包,層層打開,里面是兩塊圓鼓鼓的燒餅,表面撒滿芝麻,還帶著點余溫——他特意用棉絮裹著,怕涼了就沒那股子香勁兒。
“你年輕,不懂。”海爺掰下一小塊燒餅,遞到黑炭嘴邊,黑炭嚼得歡快,芝麻粒從嘴角掉下來,他又伸手接住,放回自己嘴里。“二十年前我頭回走商隊,秀蘭也是這麼給我烤的燒餅。那時候窮,芝麻都是她從娘家攢的,每塊餅上都撒得滿滿的,說‘多吃點芝麻,眼楮亮,走夜路不迷路’。”
小周听得愣了愣,手里的餅干忽然沒那麼香了。他來商隊才半年,每次出門,娘也就塞給他幾包餅干,從沒說過這麼些話。
“那回走的是老風口,比這戈壁還險。”海爺的目光飄向遠處的沙丘,像是能看見二十年前的景象,“走到半路遇上沙暴,我們跟駝隊走散了,就我和黑炭的爹‘老黑’。風刮得睜不開眼,糧袋也被吹跑了,就剩懷里這幾塊燒餅。”
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摸著黑炭的鬃毛。“我餓了就掰一點,老黑也餓,我就把芝麻都挑給它。走了三天三夜,全靠這燒餅撐著。後來見著商隊時,我懷里還剩半塊,餅硬得能當石頭,可我舍不得扔——那上面有秀蘭撒的芝麻,咬一口,就像能听見她在門口喊我‘慢點走’。”
小周沒說話,默默把手里的餅干放回箱子。沙風又起了,帶著點涼意,他忽然覺得,懷里的餅干好像真的沒什麼溫度。
傍晚扎營時,商隊的人都圍在篝火旁吃餅干,只有海爺坐在遠處,就著熱水啃燒餅。芝麻的香氣飄過來,混著篝火的暖意,有人忍不住問︰“海爺,您那燒餅真香,給嘗嘗唄?”
海爺笑了,掰了塊遞過去。那人咬了口,先是覺得有點硬,嚼著嚼著,芝麻的香、面的甜就漫開了,還有股子煙火氣,像是在自家灶房里剛烤出來的。“哎,還真比餅干好吃!”那人感嘆道,“這芝麻撒得足,真香。”
“秀蘭說,撒芝麻得順著勁兒撒,不能急,不然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少,吃著不勻。”海爺說著,眼里滿是笑意,“她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發面,火塘里的火得燒得溫溫的,烤出來的餅才軟和。我這次走之前,她烤了二十塊,說‘路上慢慢吃,吃完了,也就到家了’。”
眾人都靜了下來,篝火 啪作響,映著每個人的臉。小周摸了摸懷里的餅干,忽然想起出門時娘站在村口,手里攥著個布包,想說什麼又沒說,只是看著他走。他當時嫌娘�@攏 芬膊換氐鼐妥 耍 衷諳肜矗 遣及 錚 擋歡ㄒ滄白拍鍰匾飧 急傅畝 鰲 br />
夜里守夜時,海爺把剩下的燒餅小心包好,放回羊皮袋。黑炭臥在他身邊,呼吸均勻。他掏出那個裝芝麻的小布袋,倒出幾粒,放在手心。月光灑在沙地上,銀閃閃的,芝麻粒也跟著發亮。
“秀蘭,”他輕聲念叨,像是在跟媳婦說話,“今天走了八十里,黑炭挺精神,小周他們也听話。我吃了兩塊燒餅,芝麻還是那麼香,跟你剛烤出來的一樣。等過了這戈壁,就到涼州了,到時候給你捎塊花布,你不是一直想要塊藍底白花的嗎?”
風里好像傳來了秀蘭的聲音,軟乎乎的,帶著點笑意︰“你路上小心,別省著吃燒餅,不夠了就找店家買,別餓著。”
海爺笑了,把芝麻粒放回布袋,又掖回懷里。他靠在黑炭身上,閉上眼楮,好像真的回到了家里,秀蘭在灶房里烤燒餅,火炕是暖的,空氣里滿是芝麻的香。
第二天一早,商隊繼續趕路。小周走到海爺身邊,手里拿著個油紙包。“海爺,”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是我昨天跟店家買的燒餅,也撒了芝麻,您嘗嘗?”
海爺接過,掰了一小塊,咬了口。芝麻的香漫開來,雖然不如秀蘭烤的地道,卻也帶著點暖意。“好,好,”他點點頭,“好吃,比餅干香。”
小周笑了,也掰了塊吃起來。陽光正好,沙路漫漫,駝隊的鈴鐺聲清脆,風里飄著芝麻的香。海爺摸了摸懷里的羊皮袋,里面的燒餅還在,布縫的小袋里,芝麻粒安安穩穩的。他知道,只要有這燒餅,有這芝麻,再遠的路,他也能走回去,因為心里裝著火炕的暖,裝著媳婦的念想,走再遠,也不覺得累。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小周忽然說︰“海爺,等我下次回家,也讓我娘給我烤燒餅,撒滿芝麻的那種。”
海爺回頭看他,笑了︰“好啊,讓你娘多撒點芝麻,吃著香,也記著家。”
風卷著沙,帶著芝麻的香,飄向遠方。駝隊的影子在沙地上拉長,一步步,朝著家的方向走。老駝夫的羊皮袋里,燒餅安睡著,芝麻粒在布袋里,閃著光,像是一顆顆小小的星星,照亮了回家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