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冊里的念想
民國十七年的深秋,一場冷雨裹著碎雪珠子,砸在“恆信當鋪”的青石板門上,濺起細小花紋。櫃台後的老掌櫃周硯堂,正用一塊麂皮布擦著銅框老花鏡,鏡片上那道細痕在油燈下泛著淡光——那是三年前,一位客人抱著碎紋玉佩來當,他湊得太近,被玉佩邊緣磕出來的。
“掌櫃的,您這擦鏡子的功夫,比給當物估價還上心。”小伙計陳六兒抱著本嶄新的登記本,蹦 著過來。那本子是東家從上海捎來的,硬殼封面印著燙金的“恆信當鋪登記冊”,里面每一頁都印著編號,還畫好了格子,等著填當物名稱、成色、當金和贖回日期。
周硯堂放下麂皮布,接過登記本翻了兩頁,指尖劃過光滑的紙頁,卻沒露出多少歡喜︰“是方便,查東西按編號一找就著,不用再翻那堆舊賬本了。”說著,他從櫃台下摸出個牛皮紙小冊,封面已經磨得發亮,邊角處用棉線縫補過,是他剛當掌櫃那年,妻子親手糊的。
陳六兒湊過腦袋,看見冊子上是周硯堂的小楷,一筆一畫寫得規整︰“十月初三,張秀才當和田玉雙魚佩,當金二十塊現洋,其子明春赴京趕考,盼得高中”“十月十五,李寡婦當銀嵌珍珠簪,當金十五塊現洋,為女備嫁妝,明年端午出嫁”。
“掌櫃的,咱有新登記本了,記這些干啥呀?”陳六兒撓撓頭,“上面不都寫著當物和日期嗎?”
周硯堂沒直接回答,而是把牛皮冊輕輕放在新登記本旁邊,就像把一塊舊玉放在新瓷盤里。他拿起桌上的算盤,撥了兩顆下珠︰“六兒,你剛學當差,記著,來當鋪的人,大多是遇著難處了。他們當的是物件,可心里藏的是盼頭。登記本上的字,是給東家看的,是賬;這牛皮冊上的字,是給咱自己看的,是人心。”
陳六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剛想再問,當鋪的銅鈴“叮鈴”響了。進來的是城西染坊的王掌櫃,裹著件半舊的棉袍,臉色比外面的天色還沉。他從懷里掏出個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只青花纏枝蓮紋的瓷瓶,瓶身光潔,釉色溫潤。
“周掌櫃,您給看看,這瓶子能當多少?”王掌櫃的聲音發緊,手指攥著布包的邊角,指節都泛了白。
周硯堂戴上老花鏡,把瓷瓶捧在手里,指尖輕輕摩挲著瓶底的落款。油燈的光落在瓷瓶上,映出細碎的光暈。“道光年間的民窯精品,畫工細,釉色勻,沒磕踫。”他頓了頓,抬眼看向王掌櫃,“您這染坊剛進了新染料,怎麼突然要當東西?”
王掌櫃嘆了口氣,眼圈有點紅︰“別提了,染坊的伙計昨晚把染缸砸了,好幾匹待染的布全廢了,還得賠客人的錢。我那小兒子下個月要去濟南府上學,學費還沒湊齊,實在沒辦法了。”
陳六兒趕緊拿出新登記本,蘸了墨水,等著記。周硯堂卻先拿起牛皮冊,翻開新的一頁,筆尖頓了頓,寫下︰“十月廿八,王染坊當青花纏枝蓮瓶,當金三十五塊現洋,其子下月赴濟南求學,盼學業有成。”
寫完,他才對陳六兒說︰“記吧,當物青花瓶,當金三十五塊,贖回日期半年。”
陳六兒一邊寫一邊嘀咕︰“掌櫃的,您這順序反了。”
周硯堂沒理會,從錢櫃里拿出三十五塊現洋,用紅紙包好,遞給王掌櫃︰“王兄,這錢您先拿著。瓶子我給您放在里間的櫃子里,通風干燥,保管好。要是到時候湊不夠錢,您提前跟我說,咱再續期。”
王掌櫃接過紅紙包,手都在抖︰“周掌櫃,您真是……真是救了我家的急。這瓶子我肯定贖,等我兒子放寒假回來,我就來。”
送走王掌櫃,陳六兒忍不住問︰“掌櫃的,您咋知道他兒子要上學?”
“去年冬天他來當布料,說給兒子做棉襖,提過一嘴想讓兒子去濟南讀書。”周硯堂把牛皮冊收好,“來咱這當東西的,不是走投無路,誰願意把家里的念想拿出來?多記一句,心里就多裝著點人家的難處,往後打交道,才不會虧了人心。”
日子一天天過去,新登記本上的編號越來越多,陳六兒也漸漸習慣了周硯堂先記牛皮冊,再填登記本的規矩。他發現,老掌櫃的牛皮冊里,記的不只是當物和盼頭,還有許多細碎的小事︰“趙阿婆當銀鐲子,孫子咳嗽,盼早日痊愈”“劉木匠當刨子,女兒生娃,盼母子平安”。
有一回,陳六兒不小心把茶水灑在了牛皮冊上,慌得他差點哭出來。周硯堂卻沒生氣,只是拿張干布小心翼翼地吸著水,嘴里念叨︰“這頁記的是李嬸當的銀鎖,她孫女生日要戴的,可不能糊了。”
轉眼到了第二年開春,天氣漸暖,當鋪里的客人也多了起來。有天上午,銅鈴響了,進來的是張秀才,穿著件新做的藍布長衫,臉上帶著笑意。
“周掌櫃,我來贖玉佩!”張秀才遞過當票和二十塊現洋,“托您的福,犬子上月考中了舉人,這不,剛從京城回來,就催著我來贖玉佩。他說這玉佩是您幫著好好收著的,得親自來謝您。”
周硯堂一听,眼楮亮了,趕緊從里間拿出玉佩,用軟布擦了擦︰“恭喜恭喜!令郎有出息,這玉佩也算是沾了喜氣。”他一邊說著,一邊翻開牛皮冊,在張秀才那一頁後面,添了一行小字︰“次年三月,張秀才贖回玉佩,其子中舉,盼前程似錦。”
陳六兒在旁邊看著,突然明白了什麼。新登記本上的編號,是冰冷的數字;可牛皮冊上的字,卻帶著溫度,記著客人的喜怒哀樂,記著那些藏在當物背後的念想。
又過了幾個月,端午前幾天,李寡婦來了。她穿著件新做的紅布衫,手里提著個布包,里面是剛做的粽子。“周掌櫃,我來贖銀簪。”她笑著說,“我閨女下月初就要出嫁了,這簪子得給她插在頭上。”
周硯堂找出銀簪,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氧化發黑,才遞給李寡婦︰“這簪子保管得好,跟新的一樣。您閨女出嫁,是大喜事,可得好好熱鬧熱鬧。”
李寡婦接過銀簪,眼眶紅了︰“去年要是沒您這十五塊現洋,我閨女的嫁妝都湊不齊。您這冊子上記著我閨女出嫁,我就知道您沒忘了我家的事。”
周硯堂拿出牛皮冊,翻到李寡婦那一頁,笑著說︰“您看,我還等著您來報喜呢。”他提筆添上︰“次年五月,李寡婦贖回銀簪,其女婚嫁,盼夫妻和睦。”
陳六兒站在旁邊,看著李寡婦喜滋滋地拿著銀簪走了,又看了看周硯堂手里的牛皮冊,突然覺得,這舊舊的牛皮冊,比那嶄新的登記本貴重多了。它記的不是冰冷的賬目,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一段段帶著盼頭的日子。
深秋又至,周硯堂的牛皮冊已經記滿了大半本。有天晚上,當鋪打烊後,他坐在油燈下,翻著牛皮冊,一頁頁看過去,嘴角時不時露出笑意。陳六兒端著杯熱茶過來,放在他手邊︰“掌櫃的,您這冊子,都能當故事書看了。”
周硯堂喝了口茶,點點頭︰“可不是嘛。每一頁都是一個人的念想,有的實現了,有的還在等。咱開當鋪,不光是做買賣,更是幫人守著念想。等我老了,把這冊子交給你,你也得記著,登記本記的是物,小冊記的是盼,不能忘了人家的念想。”
陳六兒接過周硯堂遞過來的牛皮冊,入手沉甸甸的。他翻開一頁,看著上面工整的小楷,仿佛看到了張秀才的玉佩、李寡婦的銀簪、王掌櫃的青花瓶,看到了那些藏在當物背後的期盼與歡喜。
窗外的冷雨又下了起來,可當鋪里的油燈卻亮得溫暖。新登記本安安靜靜地躺在櫃台左邊,牛皮冊則放在右邊,一新一舊,一冷一暖,就像周硯堂說的那樣,一個記物,一個記心,缺了哪個,都不成。
後來,陳六兒真的接了周硯堂的班,成了恆信當鋪的新掌櫃。他也像周硯堂那樣,在新登記本旁邊,放著一本牛皮冊,一頁頁記著客人的當物與盼頭。有人問他,都用電腦記賬了,還記這舊冊子干啥?他總會笑著說︰“登記本記的是物,小冊記的是盼,不能忘了人家的念想。”
那本牛皮冊,就這樣在恆信當鋪里傳了一代又一代,里面記著的,不只是一個個當物,更是一段段溫暖的時光,一顆顆裝著人心的滾燙念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