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頂針
深秋的風裹著碎雨,砸在“福順布莊”的木招牌上,濺起細木屑。櫃台後的老周頭正捏著枚銀針,指尖頂在黃銅頂針上,“篤”地一聲,線穿過厚厚的棉襖領口,留下細密的針腳。頂針貼在他虎口處,坑坑窪窪的印子像撒了把碎星——那是三十年縫棉襖磨出來的,邊緣還沾著點洗不淨的棉絮,是今早給張阿婆縫棉襖時蹭上的。
“周師傅,您這針腳還是這麼勻!”門口的簾子被掀開,李嬸抱著塊靛藍粗布走進來,布角還帶著剛從染坊取回的潮氣,“我家丫頭下個月出嫁,得做件厚棉襖,就等您這手縫的,機器縫的總覺得差口氣。”
老周頭放下針線,指節因為常年捏針有些變形,他接過粗布在手里揉了揉,布縴維磨著掌心,軟乎乎的︰“這布好,洗三次會更軟,適合做嫁妝。丫頭喜歡什麼花?還是老樣子,袖口繡枝臘梅?”
“哎,就按您說的來!”李嬸笑得眼角堆起細紋,目光掃過櫃台另一側,突然頓住——那里擺著台 亮的西洋縫紉機,銀灰色的機身泛著冷光,踏板上還蒙著層新布,“听說這機器縫衣服比手快三倍?布莊老板真給您添了新家伙。”
老周頭的目光也落過去,喉結動了動沒說話。這機器是三天前送來的,老板親自搬進來,拍著他的肩膀說︰“周師傅,您年紀大了,這機器省勁,以後縫棉襖、做夾襖,交給它就行。”當時他伸手踫了踫縫紉機的針板,冰涼的金屬硌得手心發緊,不像他的頂針,揣在懷里久了,總帶著點體溫。
李嬸走後,布莊里靜下來,只有雨打窗戶的“沙沙”聲。老周頭拿起頂針,對著光轉了圈,坑窪里的棉絮被風吹得打旋,他想起三十年前剛學縫棉襖的時候,師傅把這頂針遞給他,說︰“縫棉襖不是縫布,是縫暖。領口多縫兩針,袖口收得緊點,客人穿在身上,才不會覺得冷。”那時候他還是個學徒,手指總被針扎破,血滴在頂針上,後來洗著洗著,就融進了那些坑窪里,成了看不見的印子。
“周師傅,您看這機器怎麼用?”學徒小楊抱著件待縫的夾襖跑過來,眼楮盯著縫紉機發亮,“剛才老板教我踩了兩下,縫出來的線又直又快,一件夾襖半個時辰就能好!”
老周頭站起身,走到縫紉機旁。小楊踩下踏板,機針“噠噠噠”地上下跳動,線像條銀蛇,瞬間穿過布面。他湊近看了看針腳,確實整齊,可針腳間的距離一模一樣,像用尺子量過,少了點手縫的活氣。他伸手摸了摸縫好的布邊,線縫硬邦邦的,不像他手縫的,針腳里藏著棉線的軟勁,穿在身上不硌肉。
“機器是快,可縫棉襖不行。”老周頭拿起自己剛縫的棉襖領口,遞到小楊面前,“你看這針腳,靠領口的地方密點,靠肩膀的地方松點,這樣客人轉頭的時候,棉襖才跟著動,不會卡脖子。機器縫的針腳一樣密,硬邦邦的,冬天穿在身上,風容易從縫里鑽進去。”
小楊撓了撓頭,不太明白︰“可客人也看不出來啊,機器縫的又快又整齊,還能多接活。”
老周頭沒反駁,只是把頂針重新套在手上,拿起李嬸的粗布,銀針穿線,“篤”地頂了下去。他縫得慢,每一針都要對齊布紋,領口轉彎的時候,手指會輕輕把布捏出個弧度,針腳跟著彎,像水流過石頭,自然又服帖。陽光透過雨簾照進來,落在他的手上,頂針的坑窪里閃著細碎的光,和布上的棉絮纏在一起,暖融融的。
傍晚的時候,老板來了,手里拿著本賬本,翻得“嘩嘩”響︰“周師傅,這三天您才縫了兩件棉襖,小楊用機器縫了八件,您看……”
老周頭手里的針頓了下,線差點打結。他抬頭看著老板,聲音有點啞︰“老板,棉襖是貼身穿的,得縫得暖。機器縫的線太硬,客人穿在身上,冬天會冷。您還記得張阿婆嗎?去年她兒子從外地寄來件機器縫的棉襖,她穿了兩天就凍得咳嗽,後來還是我給她手縫了件,她才不咳了。”
老板皺了皺眉,把賬本合上︰“可現在客人都愛要快的,前兩天王掌櫃來訂十件員工棉襖,說要得急,機器縫正好趕得上。您手縫的再好,趕不上工期也沒用啊。”
老周頭沉默了,他低頭看著手里的粗布,布上的靛藍紋路像老家的河,他想起小時候母親給他縫棉襖,也是這樣一針針縫,夜里就著油燈,頂針“篤篤”地響,他躺在旁邊,聞著棉絮的香味就睡著了。那時候沒有機器,可每件棉襖都暖得能裹住整個冬天。
“王掌櫃的棉襖,我試著用機器縫一件,您讓他看看。”老周頭突然開口,手指攥了攥頂針。
第二天一早,老周頭就坐在了縫紉機前。小楊在旁邊教他踩踏板,機針“噠噠噠”地響,他的手卻總跟不上,針腳歪了好幾次,線還斷了兩回。好不容易縫完一件棉襖,他拿起領口摸了摸,硬邦邦的,針腳之間沒有一點空隙,風好像能順著線縫鑽進去。他把棉襖套在自己身上,領口卡著脖子,轉身的時候,布面“嘩啦”響,不像自己手縫的棉襖,貼在身上像第二層皮膚。
王掌櫃來取棉襖的時候,老周頭把機器縫的和手縫的兩件放在一起。“您摸摸這兩件,”他拿起手縫的那件,遞到王掌櫃面前,“這件領口多縫了五針,袖口收得緊,您穿在身上試試,轉轉頭,看卡不卡脖子。”
王掌櫃接過棉襖套上,活動了下肩膀,眼楮亮了︰“哎,還真不卡!比我上次買的機器縫的舒服多了。”他又摸了摸機器縫的那件,眉頭皺起來,“這件怎麼硬邦邦的?穿在身上像裹了層鐵皮。”
“機器縫的針腳一樣密,沒有軟勁,”老周頭說,“您的員工冬天在外面送貨,穿硬邦邦的棉襖,風容易鑽進去,凍得慌。要是手縫的,雖然慢,可暖得很,能護住身子。”
王掌櫃看著兩件棉襖,又看了看老周頭手里的頂針,突然笑了︰“周師傅,我懂了!十件棉襖,都要您手縫的,工期我往後推半個月,您慢慢縫,不急。”
老板站在旁邊,看著這一幕,嘴角也松了下來。老周頭拿起頂針,對著光笑了笑,頂針上的坑窪好像更亮了,沾著的棉絮被風吹起來,落在手縫的棉襖上,像撒了把暖星星。
接下來的半個月,老周頭每天都坐在櫃台後縫棉襖。天越來越冷,布莊里生了爐炭火,火苗“ 啪”地響,映著他的臉。頂針“篤篤”的聲音和炭火聲混在一起,像首老曲子。小楊有時候會站在旁邊看,看他縫領口的時候,手指輕輕捏著布,針腳跟著布的弧度走,看他縫袖口的時候,會多縫兩針,說這樣冬天不鑽風。
“周師傅,我也想學手縫棉襖。”有天小楊突然說,手里拿著枚新頂針,是他特意去鐵匠鋪打的,還沒磨出坑窪。
老周頭愣了下,然後笑了,他把自己的頂針遞過去︰“你先試試這個,這頂針磨軟了,不硌手。縫棉襖的時候,要想著客人穿在身上的樣子,針腳才會暖。”
小楊接過頂針,套在手上,頂針的坑窪貼在虎口處,有點硌,卻很實在。他拿起銀針,學著老周頭的樣子,頂在頂針上,“篤”地一聲,線穿過布面,雖然針腳有點歪,可他看著自己縫的針腳,突然覺得心里暖融融的。
李嬸來取棉襖的那天,陽光特別好,透過窗戶照在棉襖上,靛藍的布面泛著光,袖口的臘梅繡得活靈活現。“您聞聞,”老周頭把棉襖遞過去,“我在棉絮里放了點曬干的桂花,冬天穿在身上,能聞著香味。”
李嬸把棉襖貼在臉上,棉絮的軟和桂花的香裹著她,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周師傅,謝謝您,這棉襖比我當年的嫁妝還暖。”
老周頭看著她,手里的頂針又“篤”地響了一聲,針穿過新的棉絮,留下細密的針腳。窗外的風還在吹,可布莊里卻暖得很,炭火的火苗跳著,頂針的坑窪里閃著光,和縫好的棉襖堆在一起,像堆了滿屋子的冬天里的春天。
後來,布莊里的縫紉機還是留在了櫃台旁,只是大多時候都蒙著布。老周頭和小楊每天坐在櫃台後,一人手里捏著枚銀針,頂針“篤篤”地響,縫著一件又一件棉襖。客人來取棉襖的時候,總會摸一摸領口,笑著說︰“還是周師傅手縫的暖,冬天穿在身上,一點風都鑽不進來。”
老周頭的頂針越來越舊,坑窪里的棉絮換了一茬又一茬,可他總說,這頂針比機器好,機器縫的是線,手縫的是暖,只要這頂針還在,就能把暖縫進每件棉襖里,裹住客人的整個冬天。
有天夜里,老周頭把頂針放在枕頭邊,听著窗外的風聲,突然想起師傅當年說的話。他摸了摸頂針,坑窪里還帶著點白天縫棉襖時的棉絮香,心里暖得很。他知道,這頂針會陪著他,縫完一件又一件棉襖,把暖傳給一個又一個客人,就像當年師傅把暖傳給自己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