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風裹著桂花香,鑽進甦家酒坊的木窗時,老釀酒師傅陳阿爺正蹲在桃樹下,用粗布擦一只半舊的粗陶罐。罐口紅布扎得緊實,布角磨出了細毛,罐底“冬藏”二字被歲月浸得發黑,是他二十年前親手刻下的。
“陳阿爺,新酒壇到了!”伙計小順的喊聲從巷口傳來,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雀躍。陳阿爺慢騰騰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土,抬頭就看見十幾個 亮的瓷釉酒壇排成隊,被伙計們抬進酒坊。壇身白得晃眼,釉色勻淨,瓶口帶著特制的橡膠密封圈,一看就比他那堆粗陶罐精致。
酒坊掌櫃甦敬之跟在後面,手里拿著張紙,笑著遞到陳阿爺面前︰“阿爺,這是西洋那邊的瓷壇,你看說明,密封好,還防滲漏,存酒損耗能少三成。”陳阿爺眯著眼掃了掃紙上的字,又伸手摸了摸新酒壇——指尖觸到瓷面時,涼得發硬,沒有粗陶罐那種溫溫的質感。他沒說話,只是轉身往酒窖走,背影比平時沉了些。
當天下午,酒坊就忙了起來。新收的糯米剛蒸好,冒著白汽,伙計們用木勺將酒醅舀進新瓷壇,橡膠密封圈“啪”地扣緊時,小順忍不住感嘆︰“這壇好,不用像以前那樣,天天去補壇口的泥,省老多事了!”陳阿爺蹲在角落,手里攥著塊濕泥,原本該補粗陶罐的手,這會兒空落落的。他看著新瓷壇一排排立在酒架上,像穿了白衫的新伙計,心里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夜里酒坊歇了工,陳阿爺沒走。他點了盞馬燈,走進最里面的小酒窖——這里藏著他的寶貝︰十幾只粗陶罐,都用紅布扎著口,整整齊齊擺在木架上,壇身上記著年份,有五年的,有十年的,最老的就是桃樹下那只“冬藏”罐。他伸手摸過一只壇子,指腹能感受到陶土的細孔,那是粗陶特有的紋路,像老人手上的皺紋,藏著日子的痕跡。
“阿爺,您怎麼還在這兒?”甦敬之的聲音突然響起,手里還端著碗熱粥。他把粥遞給陳阿爺,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粗陶罐︰“我知道您念舊,可新壇確實好用,您看今天封的酒,明天嘗味就知道,酒香一點沒跑。”
陳阿爺接過粥,卻沒喝,只是望著陶罐嘆氣︰“敬之啊,你爹當年跟我學釀酒時,第一句話就說,酒是活的,得有地方透氣。你看這粗陶,土是咱後山的紅土,燒的時候留了細孔,酒在里面能呼吸,就像娃娃在娘懷里,能長力氣。”他指了指最老的那只“冬藏”罐,“這壇是我娶媳婦那年埋的,埋在桃樹下,開春挖出來時,酒里帶著桃花香,你爹當年喝了一口,說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味。”
甦敬之沒接話,只是蹲下來,和陳阿爺一起看著粗陶罐。他想起小時候,每到開春,陳阿爺就會帶著他和父親去桃樹下挖酒壇,紅布一解開,酒香混著桃花瓣的甜,能飄滿整條巷。有次他急著嘗,被酒氣嗆得咳嗽,陳阿爺笑著拍他的背︰“慢些,酒跟日子一樣,得等,等夠了時辰,才甜。”
接下來的日子,酒坊里的新瓷壇越來越多,粗陶罐漸漸被擠到了小酒窖的角落。伙計們都愛用新壇,封壇快,不用補泥,連打掃酒窖都省了力。只有陳阿爺,每天早上都要去小酒窖轉一圈,給粗陶罐擦灰,紅布松了就重新扎緊,像是在照顧一群老伙計。
轉眼到了冬至,按老規矩,這天要封一壇“冬釀”,等來年開春喝。小順早就把新瓷壇準備好了,還特意擦了三遍,瓷面亮得能照見人。甦敬之卻走到陳阿爺身邊,輕聲說︰“阿爺,今年的冬釀,還用您的粗陶罐吧?”
陳阿爺愣了愣,抬頭看見甦敬之手里拿著那只“冬藏”罐,罐口紅布已經解下來,放在旁邊的木桌上。他眼眶突然熱了,忙轉身去拿酒醅——蒸好的酒醅還帶著溫氣,混著桂花的余香,他一勺一勺舀進粗陶罐,動作比平時慢了許多,像是在把日子一點點裝進去。
“阿爺,您當年埋在桃樹下,是怎麼讓酒里有桃花香的?”甦敬之蹲在旁邊,幫著遞布。陳阿爺笑了,皺紋里都透著暖︰“得等桃花開的時候,把壇口松一點,讓花香鑽進去,再扎緊。酒記著花香,就像人記著念想,到時候一開壇,全是春天的味。”
封完壇,陳阿爺抱著“冬藏”罐,又去了後院的桃樹下。甦敬之跟著幫忙,在樹根旁挖了個淺坑,把陶罐輕輕放進去,再蓋上土,上面插了根桃木枝做記號。風卷著落葉飄過來,落在坑邊,陳阿爺拍了拍土,像是完成了件大事︰“等明年清明,咱來挖,讓你嘗嘗你爹當年喝的味。”
過了年,開春的第一場雨下透後,酒坊里的新瓷壇存的酒先開了壇。伙計們圍過來,甦敬之倒了碗,遞到陳阿爺面前︰“阿爺,您嘗嘗。”陳阿爺抿了一口,酒是醇的,卻少了點什麼——沒有粗陶罐里那種淡淡的土香,也沒有藏在酒香里的、說不清的暖。
又等了些日子,桃花開了,粉白的花瓣落滿桃樹下的土。陳阿爺和甦敬之拿著鋤頭,小心地挖開土,那只“冬藏”罐露出來時,紅布還好好的。解開紅布的瞬間,酒香混著桃花香涌出來,比新瓷壇里的酒濃了三分,還帶著點甜,像是把整個春天都裝在了里面。
甦敬之倒了兩碗,遞一碗給陳阿爺。陳阿爺喝了一口,眼楮亮了︰“你嘗,是不是有桃花香?”甦敬之抿著酒,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說的話︰“酒好不好,不光看壇,看的是存酒的人,有沒有把心放進去。”
那天下午,酒坊里的伙計都嘗了“冬藏”酒,小順喝得眼楮發亮︰“陳阿爺,這酒比新壇里的香多了!”陳阿爺笑著摸了摸粗陶罐︰“不是壇好,是這壇里存著日子——當年我埋它的時候,想著媳婦織的布,想著你爹學釀酒的樣子,酒記著這些,才甜。”
後來,酒坊里的新瓷壇還在用,存日常賣的酒,省了不少事。但每到冬至,甦敬之都會給陳阿爺留一只粗陶罐,封一壇“冬釀”,埋在桃樹下。陳阿爺的粗陶罐越來越多,小酒窖的木架又擺滿了,壇口的紅布迎著光,像一團團暖烘烘的火。
有次外地客商來買酒,看見那些粗陶罐,好奇地問︰“你們怎麼還用這種舊壇?不怕漏酒嗎?”甦敬之指了指桃樹下的記號,笑著說︰“這壇里裝的不是酒,是時光。等您明年再來,我請您喝開春挖的酒,里面有桃花香。”
客商走後,陳阿爺蹲在桃樹下,擦著新封的粗陶罐。風裹著桃花瓣落在他肩上,他抬頭看見甦敬之正幫著伙計搬新瓷壇,陽光灑在兩人身上,酒坊里的酒香,混著桃花香,飄得很遠很遠——新壇的亮,老壇的暖,在這風里,融成了最踏實的日子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