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鋪里的新賬簿
第一章 老朝奉的心事︰光緒二十六年的入秋,一場冷雨把京城西四牌樓澆得透濕。“聚源當”的黑漆木門吱呀推開時,老朝奉陳九功的煙袋鍋子正擱在櫃台角上,煙絲潮得冒不出火星。
“陳爺,您瞅瞅這個。”穿短打的小伙計福子捧著個藍布包袱進來,褲腳還滴著水。包袱里裹著本賬簿,封皮是少見的暗紅色絨面,邊角用銅片包著,摸上去竟比尋常賬本沉了三成。
陳九功眯起眼。他在聚源當守了二十三年櫃台,經手的賬本從線裝紙冊到洋式硬皮本,少說也有百十來本,卻從沒見過這般講究的。指尖劃過絨面,竟能觸到里面細密的紋路,像是用極細的針腳繡了什麼圖案。
“哪來的?”他把煙袋鍋子往桌案上磕了磕,聲音壓得低。聚源當的規矩,收當只認金銀珠寶、字畫古籍,賬本這類東西,除非是前朝翰林的手札,否則連櫃台都上不來。
“就剛才,門口避雨的老客塞的。”福子搓著手,臉上帶著幾分慌,“說是欠了掌櫃三個月利錢,拿這個抵。我瞅著這賬本不一般,沒敢拒。”
陳九功翻開第一頁,瞳孔猛地縮了縮。紙上沒寫“光緒二十六年”,也沒記“某年月日收當某物”,反倒畫著幅極小的畫——幾筆勾勒出的當鋪櫃台,櫃台後站著個穿長袍的人,臉被一片雲霧遮著,手里卻托著個和眼前一模一樣的賬本。
更怪的是紙頁。尋常賬本用的是竹紙,吸墨快卻容易脆,可這紙摸上去又軟又韌,用指甲劃了下,竟沒留下痕跡。他蘸了點茶水往上滴,水珠在紙上滾了兩滾,竟順著紋路滑到了頁腳,沒滲進去半點。
“把掌櫃請來。”陳九功合上書,指節泛白。他隱約覺得,這賬本不是抵賬的,是個燙手的麻煩。
第二章 賬本里的秘密
聚源當的掌櫃姓周,是個留過洋的主兒,平日里總愛揣個懷表,說話帶兩句洋文。可當他看見那本紅絨賬簿時,手里的懷表“啪嗒”掉在桌上,鏈兒斷了都沒顧上撿。
“這是……‘記靈賬’?”周掌櫃的聲音發顫,手指在銅片邊角上反復摩挲,“我在英國博物館見過類似的,說是明代當鋪用來記‘活當’的冊子,可早就失傳了。”
“活當?”福子湊過來,“不是說活當就是能贖回去的當品嗎?”
“尋常活當是,可這‘記靈賬’記的不是東西,是人。”周掌櫃翻開第二頁,這頁倒有字,是用小楷寫的,“你看,‘萬歷三十七年,收當人李氏,年二十,以‘憶’為質,當銀五十兩,贖期三年’。”
陳九功的後背瞬間涼了。“以‘憶’為質?這是什麼說法?”他守了半輩子當鋪,只听過當田地、當首飾的,從沒听過當“憶”的——那東西看不見摸不著,怎麼當?怎麼贖?
周掌櫃沒說話,接著往後翻。每頁都記著類似的內容,有當“情”的,有當“勇”的,還有當“孝”的。最近的一筆,是光緒二十年的,寫著“收當人張某,年三十五,以‘信’為質,當銀百兩,贖期六年”。
“張某……”陳九功突然想起什麼,“是不是前兒來贖當的那個張秀才?說當年當的是幅唐寅的畫,可賬本上沒記,我還跟他吵了一架。”
周掌櫃趕緊翻到光緒二十年那頁,指尖在“張某”兩個字上點了點︰“你看下面的小字——‘質物遺失,贖期順延’。他當的根本不是畫,是‘信’!可他自己忘了。”
這話像道雷劈在陳九功頭上。他想起張秀才來的時候,眼神發空,說自己明明記得當的是傳家寶,可家里人都說從沒見過那幅畫。當時他只當是張秀才窮瘋了胡言,現在想來,是張秀才把“信”當了,連自己當的是什麼都忘了。
“那這賬本……是真的?”福子的聲音都帶了哭腔,“要是記的都是真的,那咱們聚源當,以前是干這個的?”
周掌櫃沒答,卻翻到了最後一頁。那頁是空白的,只在右下角有個小格子,像是等著人填字。他剛想伸手摸,格子里突然慢慢浮現出一行字——“光緒二十六年,收當人陳九功,年四十七,以‘念’為質,當銀……”
“啪!”陳九功一把合上賬本,手止不住地抖。“念”是他心里最軟的地方——那是他早逝的女兒的小名。二十年前,女兒出天花走了,他到現在還留著女兒繡的荷包,每晚都要摸一摸才能睡著。
“這賬本邪門!”周掌櫃也慌了,“趕緊燒了,不能留!”
可當福子拿來火折子,剛要往賬本上湊時,紅絨封皮突然發燙,燙得福子手一松,火折子掉在地上滅了。賬本“啪”地自己翻開,最後一頁的字又多了一行︰“質物已定,燒之無用。”
第三章 找上門的“當客”
接下來的三天,聚源當沒敢開門。陳九功把賬本鎖在最里面的櫃子里,可夜里總听見櫃子里有翻紙的聲音,像是有人在里頭記賬。
第四天一早,門還沒開,就有人拍門。陳九功從門縫里瞅,是個穿素色旗袍的女人,三十來歲,手里拎著個紅木盒子,眼神直勾勾的,像是早就知道他們在里面。
“我來贖當。”女人的聲音很輕,卻穿透了門板,“光緒二十年,我當的東西,該贖了。”
周掌櫃躲在櫃台後,扯了扯陳九功的袖子︰“別開!她肯定是沖賬本來的!”
可陳九功卻拉開了門。他認出那女人——是前兩年常來當鋪的甦太太。甦先生是做茶葉生意的,前年老宅著火,什麼都燒沒了,甦太太還來當過一支玉簪,是他收的當。
“甦太太,您當的是支玉簪,早贖回去了。”陳九功強裝鎮定,手卻按在櫃台下的警鐘上。
甦太太卻笑了,從紅木盒子里拿出個東西——是張當票,不是聚源當的樣式,紙是黃的,上面寫著“光緒二十年,收當人甦氏,以‘思’為質,當銀八十兩,贖期六年”。
“我當的不是玉簪,是‘思’。”甦太太的眼神暗了下去,“我丈夫走後,我總想起他,夜里睡不著。後來有人告訴我,來聚源當當掉‘思’,就能不難受了。我當了六年,現在……我想他了,想把‘思’贖回來。”
陳九功的心里“咯 ”一下。他想起甦太太贖玉簪的時候,眼神空空的,說自己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可又說不上來。原來,她是把對丈夫的思念當了。
“可……當‘思’的當票,不是我們聚源當的。”周掌櫃走出來,手里攥著那本紅絨賬本,“您看,這賬本上記著您的名字,可我們也是剛拿到這賬本,之前從沒見過。”
甦太太接過賬本,翻到記著自己名字的那頁,眼淚突然掉了下來︰“就是這個。當年給我當票的人,說這賬本在哪,我的‘思’就在哪。這六年,我找了好多當鋪,終于找到這兒了。”
陳九功看著甦太太的眼淚,心里犯了難。賬本上沒寫贖“思”需要什麼——尋常當品贖回來要還本付息,可“思”這種看不見的東西,怎麼贖?
“賬本上寫著‘以‘憶’換‘思’’。”周掌櫃突然指著賬本上的小字,“您得拿一樣東西換,才能把‘思’贖回去。”
甦太太想了想,從脖子上解下個銀鎖︰“這是我兒子滿月時戴的,我一直記著他戴銀鎖時的樣子,這算‘憶’嗎?”
陳九功剛要說話,賬本突然自己翻到甦太太那頁,“以‘憶’換‘思’”後面,慢慢多了個“可”字。緊接著,甦太太手里的銀鎖“啪”地碎了,化成一縷白煙,鑽進了賬本里。
甦太太愣了愣,突然捂住嘴哭了出來︰“我想起來了……我丈夫走的那天,給我煮了碗蓮子羹,說等他回來,就帶我們去杭州看西湖……”
她的眼淚落在賬本上,那頁記著“甦氏”的字,慢慢淡了下去,最後消失了,只留下一張空白的紙。
第四章 陳九功的選擇
甦太太走後,陳九功和周掌櫃坐在櫃台後,半天沒說話。賬本就放在桌上,最後一頁那行關于陳九功的字,還在那兒——“光緒二十六年,收當人陳九功,年四十七,以‘念’為質,當銀……”
“‘念’是你女兒的名字,對不對?”周掌櫃先開了口,“我听福子說,你總揣著個荷包,是你女兒繡的。”
陳九功摸了摸懷里的荷包,那是女兒五歲時繡的,針腳歪歪扭扭,卻繡了個小小的“念”字。二十年來,他從沒離過身。
“要是把‘念’當了,我是不是就不記得她了?”陳九功的聲音發啞。他不敢想——要是連女兒的樣子、女兒的聲音都忘了,他這後半輩子,還有什麼意思?
可就在這時,賬本突然翻到了中間一頁,上面記著個名字——“光緒十年,收當人王氏,年三十八,以‘痛’為質,當銀三十兩,贖期十五年”。陳九功認得這個王氏,是街尾賣豆腐的王大娘。十年前,王大娘的兒子被抓去當兵,再也沒回來,王大娘哭瞎了一只眼,後來突然就不哭了,見誰都笑,大家都說她是瘋了。
“原來她是把‘痛’當了。”周掌櫃嘆了口氣,“可她現在雖然不哭了,卻連兒子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上次我買豆腐,問她兒子叫啥,她愣了半天,說忘了。”
陳九功的心揪了起來。他想起自己每次想起女兒,心里又痛又暖——痛的是女兒走得早,暖的是女兒還在他心里。要是把“念”當了,他是不會痛了,可那份暖,也沒了。
“我不贖,也不當。”陳九功突然把賬本合上,“這賬本記的不是當品,是人心。人心這東西,不能當,也不能贖。”
他剛說完,賬本突然發燙,燙得他趕緊撒手。賬本“啪”地掉在桌上,自己翻到最後一頁,那行關于陳九功的字,慢慢淡了下去,最後也消失了。緊接著,整個賬本開始發光,紅絨封皮上的紋路慢慢清晰,竟組成了四個大字——“聚源當記”。
“這是……”周掌櫃湊過去看,“像是聚源當的老招牌!我爹說過,聚源當剛開的時候,招牌上的字是用金線繡的,後來失火,招牌燒了,字也沒了。”
陳九功也湊過去,只見賬本上的“聚源當記”慢慢凸起來,變成了立體的字,然後“嗖”地一下,飛了出去,貼在了聚源當的門楣上。原本光禿禿的門楣,突然多了塊金色的招牌,“聚源當記”四個大字,在陽光下亮得晃眼。
賬本里的紙頁開始一頁頁往下掉,掉在地上就化成了灰。最後,只剩下那本紅絨封皮,慢慢收縮,變成了個小小的荷包,落在陳九功手里——荷包上繡著個小小的“念”字,和他懷里的那個一模一樣。
第五章 新賬簿
那天之後,聚源當又開門了。門楣上的金色招牌引來了不少客人,大家都說聚源當沾了仙氣,來當東西的人也多了。
陳九功把那個紅絨荷包和女兒繡的荷包放在一起,每天還是會摸一摸。他沒忘女兒,反而記得更清楚了——女兒第一次叫“爹”的聲音,第一次學繡荷包的樣子,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
周掌櫃讓人做了本新賬簿,還是線裝的紙冊,封皮是普通的藍布,沒有銅片,也沒有絨面。陳九功在第一頁寫下“光緒二十六年,聚源當新記”,然後一筆一劃地記著每天的當品——張三當的棉袍,李四當的銅壺,王五當的舊書。
“陳爺,您說那本老賬本,到底是啥來頭啊?”有天晚上,福子收拾櫃台的時候,忍不住問。
陳九功摸了摸懷里的荷包,笑了︰“是人心。以前的人,總想著把難受的、舍不得的當掉,圖個輕松。可忘了,那些難受的、舍不得的,才是最該記著的。”
福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剛要說話,就听見門口有人喊︰“陳爺,來當個東西!”
陳九功抬頭,看見個穿粗布衣裳的小伙子,手里捧著個布包,眼里帶著光。他知道,又有新的故事,要記在這本新賬簿里了。
窗外的月亮升了起來,照在門楣上的“聚源當記”上,也照在櫃台後的新賬簿上。紙頁被風吹得輕輕晃,像是在說——往後的日子,要好好記著,記著那些該記的,珍惜那些該珍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