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碗茶攤
青石板路被初夏的雨澆得發亮,李阿婆蹲在茶攤後,正用粗布擦拭摞得齊整的粗陶碗。碗沿磨得泛白,像圈舊銀邊,指尖劃過能觸到細密的紋路——那是十年間無數雙手捏握、無數次磕踫留下的痕跡。
“阿婆,來碗涼茶!”穿短衫的挑夫放下扁擔,額角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李阿婆應著,轉身從陶甕里舀出涼透的綠茶,茶湯順著陶碗內壁滑下,泛起細碎的泡沫。挑夫接過碗,指尖扣住溫熱的碗壁,仰頭灌了大半碗,喉結滾動的聲響混著茶水下肚的舒爽,“還是您這陶碗喝著得勁,不燙嘴,還穩當。”
不遠處的街口,新搭起的茶攤正熱鬧。白瓷杯摞得像座小塔,陽光底下晃得人眼暈,攤主用鑷子夾著杯子遞茶,吆喝聲脆生生的︰“剛泡的茉莉花茶,白瓷杯干淨,喝完還能看看杯底的花!”有穿學生裝的姑娘湊過去,捧著白瓷杯輕輕啜飲,目光落在杯身上的淺紋上,嘴角帶著笑意。
李阿婆的茶攤沒這般鮮亮。一塊藍布搭在木架上,寫著“免費涼茶”的木牌邊角被蟲蛀了個小窟窿,陶碗擺在缺了角的木桌上,連盛茶葉的罐子都是掉了漆的鐵皮盒。可總有熟客繞開熱鬧的白瓷杯茶攤,專程來她這兒——拉黃包車的老張,每天收工必來喝兩碗;磨剪刀的王師傅,總把工具箱靠在茶攤旁,邊喝茶邊跟李阿婆嘮家常;還有巷尾的孤老趙大爺,偶爾會拎來半袋自己種的青菜,換一碗溫熱的熱茶。
這天午後,甦家的少東家甦文硯路過茶攤。他穿件淺灰長衫,手里攥著本賬冊,看見李阿婆正給一個穿補丁衣裳的小男孩遞茶碗。男孩捧著陶碗,小手剛夠圈住碗身,喝得急了,茶水順著嘴角往下流,李阿婆趕緊用圍裙角幫他擦干淨,“慢些喝,不夠阿婆再給你舀。”
“阿婆,近來生意還好?”甦文硯走過去,目光落在桌上的陶碗上。碗沿的磨損又深了些,有只碗的側面還裂了道細縫,被李阿婆用竹篾仔細纏了兩圈,看著倒像道別致的花紋。
李阿婆見是他,連忙起身,臉上堆起笑︰“文硯少爺來了,快坐。托甦家的福,涼茶天天都夠煮,來喝的人也不少。”她要去舀茶,被甦文硯攔住了,“我不渴,就是路過看看。您這陶碗,用了有些年頭了吧?”
提起陶碗,李阿婆的眼神軟了下來。她拿起一只碗,指尖摩挲著碗沿,“可不是嘛,這還是當年甦老掌櫃給的。那會兒我男人剛走,倆孩子還小,我走投無路,在甦家茶莊門口哭,是老掌櫃把我叫進去,給了我這副陶碗,還有煮茶的方子。”
甦文硯的爺爺甦敬之,當年在鎮上做了不少善事。李阿婆的茶攤,就是他資助的第一家免費涼茶攤。他說夏日里窮苦人干活辛苦,能喝上碗涼茶解暑,也是積德。當時李阿婆問他,為啥不用好看的瓷碗,老掌櫃笑著說︰“瓷碗金貴,磕了踫了,窮苦人心里會不安。粗陶碗結實,摔不碎,喝著也不燙嘴,他們來喝茶,不用怕賠碗錢,才能喝得踏實。”
“後來我就守著這茶攤,一晃十年了。”李阿婆把碗輕輕放回桌上,“去年有人勸我換白瓷杯,說看著干淨,能多招攬些客人。我去街口看過,那杯子是好看,可我一摸,冰涼涼的,還滑手,不像這陶碗,握著暖乎乎的,心里也穩。”
正說著,剛才的小男孩又跑了回來,手里攥著半塊干硬的窩頭,“阿婆,我能再喝碗茶嗎?”李阿婆剛要應聲,男孩又小聲補了句,“我、我沒有錢,也沒有東西換……”
“傻孩子,阿婆的茶不要錢。”李阿婆笑著舀了碗茶,遞到他手里,“快喝吧,喝完了回家,別讓你娘著急。”男孩捧著陶碗,小口小口地喝著,眼楮亮晶晶地看著李阿婆,“阿婆,您的碗真好,我上次在別的茶攤,差點把杯子摔了,攤主爺爺瞪我了。”
甦文硯看著這一幕,心里泛起一陣暖意。他想起小時候,爺爺帶他來茶攤,也是這樣的陶碗,盛著清冽的涼茶。爺爺告訴他,做生意不光是賺銀子,更要記著人心——窮苦人過日子難,能給他們多一分方便,多一分體面,就是積福。
傍晚時分,天又陰了下來,像是要下雨。李阿婆開始收拾茶攤,把陶碗一個個擦干淨,摞進竹筐里。甦文硯幫她把木桌搬到避雨的屋檐下,李阿婆看著他,突然說︰“文硯少爺,有件事我想跟你說。”
她從茶攤底下拖出個舊木箱,打開來,里面是一疊用布包著的錢,還有幾張皺巴巴的紙條。“這是這些年,有些客人硬塞給我的錢,我沒要,他們就偷偷放在碗底下。還有這些紙條,是些學生娃寫的,說以後有錢了,要幫我換碗。”李阿婆把錢和紙條遞給甦文硯,“我年紀大了,也用不上這些錢,你看能不能幫我買點新的粗陶碗?這些舊碗,有些都裂了,我怕哪天摔碎了,就再也找不到這麼好的碗了。”
甦文硯接過錢和紙條,指尖觸到布上的紋路,心里沉甸甸的。他看著李阿婆鬢角的白發,看著她手里攥著的舊布,突然明白爺爺當年的用意——粗陶碗裝的是涼茶,可碗里盛著的,是對窮苦人的體諒,是讓人心里踏實的溫暖。
第二天一早,甦文硯就去了鎮上的陶器鋪。鋪主是個老手藝人,听說他要粗陶碗,笑著說︰“現在都興白瓷杯、玻璃杯,你要粗陶碗,是要做什麼?”甦文硯把李阿婆茶攤的事說了,鋪主點點頭,從里屋抱出一摞剛燒好的粗陶碗,“這是我按老方子燒的,碗壁厚,結實,還不燙手,跟你說的那老碗差不多。”
甦文硯捧著新陶碗,回到茶攤時,李阿婆正在煮茶。陶甕里的水咕嘟咕嘟地響,茶香飄得很遠。他把新碗放在桌上,李阿婆拿起一只,對著陽光看了看,碗壁透著淡淡的米黃色,摸起來粗糙卻溫潤,跟舊碗一模一樣。
“真好,跟當年老掌櫃給的一樣。”李阿婆眼眶有些紅,她把新碗和舊碗擺在一起,新舊碗沿的紋路相映,像是時光的延續。
那天午後,茶攤格外熱鬧。穿短衫的挑夫、拉黃包車的老張、磨剪刀的王師傅,還有巷尾的趙大爺,都來喝涼茶。他們捧著新的粗陶碗,喝著熟悉的涼茶,笑著說︰“還是這陶碗喝著舒服,握著暖,心里也暖。”
不遠處的白瓷杯茶攤,漸漸沒了上午的熱鬧。有個穿短衫的漢子路過,看了看白瓷杯,又看了看李阿婆茶攤前的人,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向了粗陶碗。他接過李阿婆遞來的茶碗,喝了一口,笑著說︰“還是你這茶攤實在,碗穩當,人也親切。”
李阿婆笑著應著,手里擦拭陶碗的動作不停。陽光落在陶碗上,泛著柔和的光,碗沿的紋路里,像是藏著無數個溫暖的故事——有甦老掌櫃的善意,有李阿婆的堅守,還有無數窮苦人喝下涼茶時,心里那份踏實的暖意。
後來,鎮上又開了幾家新茶攤,有的用玻璃杯,有的用搪瓷杯,可李阿婆的茶攤,始終用著粗陶碗。有人問她,為啥不換些好看的杯子,李阿婆總是笑著說︰“好看的杯子是金貴,可粗陶碗裝的茶,才夠暖人心。當年甦老掌櫃說了,窮苦人來喝茶,不用怕摔了碗,才能喝得踏實。我守著這陶碗,就是守著這份踏實。”
甦文硯偶爾還會來茶攤,看著李阿婆給客人遞茶,看著粗陶碗在陽光下泛著光,心里總會想起爺爺的話——傳承不是守著舊物件不變,而是守著物件里的人心。那一只只粗陶碗,裝的是涼茶,盛的是善意,是甦家一代代傳下來的,最珍貴的念想。
初夏的雨又下了起來,青石板路被澆得發亮。李阿婆的茶攤前,依舊坐著喝涼茶的人,粗陶碗踫撞的聲響,混著雨聲和笑聲,在巷子里久久回蕩,像是一首溫暖的歌,唱著時光里的堅守與善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