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麥香》
駝鈴在暮色里晃出細碎的響,像撒了一地碎銀。甦文硯站在歸化城的西關口,眼睫毛上凝著的霜花被風一吹,簌簌落在藏青色的棉袍前襟。第三十七聲鈴響時,遠處的沙丘後終于滾出一串黑影,領頭的駱駝鼻孔里噴出兩道白氣,在冷空氣中凝了片刻,才慢悠悠散開。
“東家!”放駝人老秦從駝背上滾下來,羊皮襖上結著冰碴,他咧開凍得發紫的嘴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床,“可算見著你了,這趟走得比往年多了二十天。”
甦文硯伸手扶住他打晃的身子,指尖觸到的襖子硬得像塊鐵板。“路上耽擱了?”他往駝隊後面望,二十峰駱駝都縮著脖子,背上的貨囊用粗麻繩捆得嚴實,邊角處露出些灰撲撲的毛邊——那是關外的狐皮,往年最受城里富戶待見。
老秦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半天才緩過勁“過黑風口時遇著雪了,耽了幾日。不過——”他突然壓低聲音,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層層解開後,露出半包灰撲撲的顆粒,“您瞧瞧這個。”
麥粒比本地的谷子粒還小,外皮泛著層淡淡的金,湊近了聞,有股土腥氣混著說不清的清苦。甦文硯捏起一粒放在指尖捻,殼子脆得很,一碾就露出里面的白仁。“這是?”
“西域來的麥種。”老秦往四周看了看,聲音壓得更低,“在準噶爾盆地邊上,見著個哈薩克老漢種的。人家那麥子,一畝地能多打兩石,磨出的面白得像雪,蒸出的饃能撐三天不硬。我跟他磨了三宿,用兩張上好的狼皮換來的。”
甦文硯把麥粒倒回油布包,指尖還留著點澀感。他想起自家那幾十畝地,每年收的麥子磨出的面總帶著點黃,蒸饃到第二天就僵得像石頭,做面條更是發黏。可祖輩傳下來的本地麥種,耐旱,抗風,哪怕遇上蝗災,也總能留著點收成。
“這事得跟族里商量。”他把油布包揣進懷里,那里貼著心口,能感覺到麥粒隔著布傳來的涼意。
甦家的祠堂在巷子最深處,青磚牆上爬滿了干枯的爬山虎。甦敬之坐在供桌旁的太師椅上,煙桿在桌面敲出篤篤的響。他今年六十整,背卻駝得厲害,看人的時候得使勁仰起脖子,倒顯得眼楮格外亮。
“文硯說的是這事?”他听完孫子的話,把煙鍋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濺在青磚地上,很快就滅了。旁邊坐著的幾個族老也跟著點頭,三伯公甦明遠摸著山羊胡,眉頭擰成個疙瘩“老秦是個實誠人,可這麥種是西域來的,水土服不服?咱這地,春天風大,秋天霜早,本地麥子長了幾十年,早就摸透性子了。”
“我看懸。”五叔公把旱煙袋往桌角一磕,“去年李家莊試種南邊的水稻,折騰了半年,顆粒無收。這西域麥種,听著就玄乎。”
甦文硯站在祠堂中央,懷里的油布包像塊烙鐵。他想起十年前,父親還在時,想把茶莊的老茶爐換成銅制的,族里也是這樣反對,說老泥爐燒出的茶才有煙火氣。後來父親偷偷換了,茶味竟比以前更醇厚,老主顧們反倒更愛來了。
“三伯公,五叔公,”他往前邁了半步,“老秦說,這麥種耐旱,比本地麥早熟半個月。要是成了,族里的佃戶們能多收不少糧。”
“要是不成呢?”甦敬之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去年冬天雪少,開春保不齊有旱情。把好地騰出來種這陌生麥子,萬一趕上災年,族里幾十口人喝西北風去?”
祠堂里靜下來,只有供桌上的燭火在風里晃。甦文硯看著供牌上“甦秉誠”三個金字,那是他爺爺的名字。小時候听父親說,爺爺年輕時帶著駝隊走西口,把南方的茶磚賣到蒙古草原,被牧民笑“南方的葉兒哪禁得住北方的風”,可後來,牧民們煮茶時,都要特意尋甦家的茶磚。
“爺爺當年帶茶去草原,不也是冒險嗎?”他低聲說,“那時候誰也說不準,南方的茶能不能在北方扎根。”
甦敬之沒說話,只是重新往煙鍋里裝煙絲。火柴劃亮的瞬間,照見他眼角的皺紋像刀刻的一樣深。
第二天一早,老秦被甦文硯請到了祠堂。他剛卸完貨,眼皮上還沾著沙粒,听說要商量麥種的事,趕緊把羊皮襖上的灰拍了拍。
“老秦,你跟大伙說說,那麥子在西域是怎麼長的?”甦敬之往旁邊挪了挪,給老秦讓了個小馬扎。
老秦坐下時,馬扎發出“吱呀”一聲響。他搓著手,把西域的情形細細說起來“那地方比咱這還冷,冬天能到零下三四十度。可人家那麥子,開春撒下去,不用怎麼管,到了秋上就能收。我看那土,跟咱這的黃黏土差不多,就是風大,跟黑風口似的。”
“那老漢怎麼種的?”三伯公追問。
“就撒在地里,用犁翻一遍,也不澆水。”老秦咧著嘴笑,“人家說,這麥子皮實,就像草原上的馬,不用精飼料,照樣能跑。”
甦敬之的煙桿在手里轉了兩圈“你說,當年老掌櫃讓你們帶茶去草原,是怎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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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秦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眼角的皺紋堆成了褶子“老掌櫃說,牧民們喝磚茶解膩,可市面上的茶都太碎,他就琢磨著把整磚的茶焙得更硬實,能扛住路上顛簸。那時候誰信啊?都說茶焙硬了就沒味了。結果呢?牧民們煮茶時,都說咱這茶耐煮,一壺能喝一下午。”
他往祠堂外指了指,晨光正從門楣上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當年老掌櫃讓我們帶茶去草原,不也是把南方的葉,種進了北方的風里?”
甦敬之的煙桿停在半空,煙鍋里的火星子明明滅滅。過了半晌,他把煙桿往桌上一放“文硯,挑二十畝地試種。就用河西岸那片,沙質土,就算不成,也不耽誤主糧。”
試種的日子定在清明後。甦文硯帶著佃戶們翻地時,三伯公和五叔公都來瞧了。看著那細小的麥粒撒進土里,五叔公忍不住嘆氣“這要是長出草來,可咋整?”
甦文硯沒說話,只是把犁得更深了些。他想起老秦說的,西域的土地比這更貧瘠,可麥子照樣長得旺。
春天下了三場雨,河西岸的麥子冒出了綠芽,細細的,看著弱不禁風。對比旁邊地里本地麥粗壯的苗,族里的議論聲又起來了。“我就說不行吧,這苗看著就沒精氣神。”五叔公蹲在地埂上,拔起一棵西域麥的苗,根須細得像頭發絲。
甦文硯把苗重新栽回去,拍了拍土“再等等,老秦說這麥子扎根深。”
入夏時,風災來了。整整三天,黑風口的沙子被吹得漫天都是,天地間黃茫茫一片。風停後,甦文硯跑到河西岸,心一下子沉到了底——西域麥的苗被吹得東倒西歪,好多都貼著地皮了。旁邊的本地麥雖然也有損傷,但桿子挺得筆直。
“挖了吧。”三伯公站在田埂上,聲音透著疲憊,“別白費力氣了。”
甦文硯蹲下來,手指插進土里,摸到一節硬硬的根。他用力一拔,帶出一串土塊,根須竟比苗長得還長,像串在細線上的珠子。“你看,根沒斷。”他把根須上的土擦掉,根須白白的,還帶著水珠,“它是順著風勢趴下的,根還在土里。”
他讓人把吹倒的苗一棵棵扶起來,培上土。太陽曬得人頭皮發麻,汗水順著脊梁骨往下流,滲進褲腰里,黏糊糊的。
七月中旬,西域麥開始抽穗。那穗子比本地麥的小,卻密得很,沉甸甸地低著頭。甦文硯去地里看時,正好遇上老秦趕著駝隊準備再去西域。
“東家,這麥子看著成了!”老秦從駝背上跳下來,跑到地里,伸手摸了摸麥穗,“比哈薩克老漢那的還壯實。”
甦文硯捏了顆麥粒,已經飽滿了。他突然想起爺爺的話,做生意就像種莊稼,得敢把種子撒下去,才能等得到收獲。
秋收時,河西岸的西域麥創了紀錄。一畝地打了三石二斗,比最好的本地麥還多了八斗。磨出的面粉雪白雪白的,蒸出的饃饃蓬松柔軟,放了五天還帶著點韌勁。
族里的人都來看新麥,摸著面粉嘖嘖稱奇。五叔公抓了把面粉,在手里搓著,突然紅了臉“文硯,是三伯公和我老糊涂了。”
甦文硯笑著把面粉遞給他“五叔公,明年咱多種些。老秦說,他再去西域,多換些麥種回來。”
甦敬之站在祠堂門口,看著院子里晾曬的新麥,煙桿在手里摩挲著。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和供桌上爺爺的牌位重疊在一起。風從巷口吹進來,帶著新麥的清香,混著老祠堂的煙火氣,在院子里慢慢散開。
駝鈴又響起來了,這次是往西域去的。老秦的聲音遠遠傳來,帶著笑“東家放心,我一定多換些麥種,讓咱這的地里,都長出西域的麥子!”
甦文硯站在門口,望著駝隊消失在巷子盡頭,懷里的油布包早就空了。但他總覺得,那包麥種還在,像顆種子,在心里發了芽,順著血脈,扎得很深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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