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算珠與西洋鐵響
一、碼頭的新物件
光緒二十六年的春晨,天津衛的碼頭還浸在薄霧里,腳夫們扛著漕糧的號子已經撞碎了水面的平靜。甦家賬房的窗欞剛透出微光,周先生就踮著腳往碼頭西頭望——那里圍了二十多號人,像看耍猴兒似的攢成個圈,時不時爆發出一陣“嘖嘖”聲。
“準是西洋算器到了。”周先生捻著山羊胡,算盤珠子在袖口里轉得飛快,“張記洋行的伙計前天就吹,說那鐵家伙算賬比神仙還快,一根煙的功夫能清三船貨的賬。”
旁邊的年輕學徒小李湊過來,手里的毛筆尖滴著墨“周先生,真有那麼神?咱們甦記的賬,老掌櫃閉著眼都能算,難道還比不上個鐵疙瘩?”
周先生沒接話,只是往正堂的方向瞥了眼。那里的太師椅上空著,老掌櫃甦敬之的身影剛從後院轉出來,青布長衫上沾著些石榴花瓣——後院那棵傳了三代的石榴樹,這幾日正抽新芽。
“吵什麼?”甦敬之的聲音不高,卻帶著股穿透力,混著晨露的清冽,“賬本理完了?還是碼頭的船票都核好了?”
周先生趕緊躬身“回掌櫃的,都理完了。就是……張記那邊弄了個西洋算器,碼頭上都圍著看,說是算得比算盤快十倍。”
甦敬之的手指在腰間的算盤掛繩上摩挲著。那是個紫檀木算盤,邊框被磨得發亮,算珠是牛角的,每一顆都透著溫潤的光。他從十四歲跟著父親學賬,這算盤就沒離過身,算珠上的紋路,比自己掌紋還清楚。
“哦?”他抬了抬眼皮,晨光從窗欞斜切進來,落在他鬢角的白發上,“那倒要去看看。”
二、鐵家伙的能耐
碼頭西頭的空地上,張記洋行的掌櫃正站在一張八仙桌旁,唾沫橫飛地演示。桌上擺著個半人高的鐵家伙,黃銅齒輪露在外面,搖柄一轉,就發出“ 嗒 嗒”的響,活像只吞了銅錢的鐵獸。
“諸位瞧好了!”張掌櫃拍著鐵家伙的頂,“這叫‘算術機’,洋人的寶貝!就說昨天吧,李記的三船棉花,賬房先生扒著算盤打了倆時辰,錯了三回。我這鐵家伙,搖三分鐘,分文不差!”
人群里有人喊“別吹!真那麼神,算算昨天的漕米賬!”
“來就來!”張掌櫃掏出賬本,“昨天從通州來的漕米,上等米三百四十五石,每石價銀二兩八;中等米五百一十二石,每石一兩九;下等米二百零七石,每石九錢。再加船運費共六十五兩七錢,雜役費十二兩四錢,總共多少?”
周先生在人群外掐著手指算,小李在旁邊飛快地記。甦敬之沒動,只是看著那鐵家伙的齒輪轉得飛快,張掌櫃搖著搖柄,齒輪“ 嗒”幾聲,旁邊的刻度盤上跳出一串數字。
“出來了!”張掌櫃指著刻度盤,“上等米三百四十五乘二兩八,是九百六十四兩;中等米五百一十二乘一兩九,九百七十二兩八;下等米二百零七乘九錢,一百八十六兩三;加運費六十五兩七,雜役十二兩四——總共二千二百兩二錢!”
人群里一陣驚呼。周先生掐著的手指僵在半空,他剛算出上等米的數,鐵家伙已經報出了總數。小李的臉漲得通紅,毛筆在紙上畫了個墨團——他連中等米的數還沒算清。
“怎麼樣?”張掌櫃得意地掃了圈人群,目光在甦敬之身上頓了頓,帶著點挑釁,“甦掌櫃也來了?您老的算盤快,可敢跟我這鐵家伙比一比?”
甦敬之沒說話,只是走到桌邊,眯眼打量那鐵家伙。齒輪上還沾著些沒擦干淨的機油,黃銅刻度盤閃著冷光,和他腰間溫潤的紫檀算盤比起來,像塊沒焐熱的冰。
“比什麼?”他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像後院的井水。
張掌櫃眼珠一轉“就算上月的匯總賬吧。我這有筆賬,前天讓三個賬房算,三個數都不一樣,正好讓您老的算盤和我的鐵家伙評評理。”
他從懷里掏出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寫著數“這是上個月從江南來的綢緞、茶葉、瓷器,分三批到的。第一批綢緞三十二匹,每匹價銀十七兩五,茶葉五十斤,每斤八錢,瓷器二十件,每件三兩二;第二批綢緞四十五匹,每匹十七兩,茶葉八十斤,每斤七錢五,瓷器三十五件,每件三兩;第三批綢緞二十匹,每匹十八兩,茶葉三十斤,每斤九錢,瓷器十五件,每件三兩五。還要扣掉水路損耗三成,再加上關稅,關稅是總價的一成二。總共該收多少?”
這賬確實復雜,光是損耗和關稅的疊加,就繞得人頭暈。人群里瞬間安靜下來,連腳夫的號子都遠了些。
張掌櫃把數字一個個輸進算術機,齒輪轉得更快了,“ 嗒”聲密集得像下冰雹。他的額頭滲出汗,手指在刻度盤上撥來撥去,嘴里念念有詞。
甦敬之卻只是往旁邊的石階上一坐,取下腰間的紫檀算盤,放在膝蓋上。他沒看張掌櫃的鐵家伙,只是閉上眼楮,手指懸在算珠上方,像是在回憶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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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生在旁邊急得直搓手,小李更是大氣不敢出。人群里有人嘀咕“這賬太繞了,老掌櫃怕是要輸……”
“ 嗒!”張掌櫃猛地停下搖柄,指著刻度盤大喊“算出來了!總共是一千八百六十五兩七錢!”
人群里爆發出一陣喝彩,張掌櫃的胸脯挺得更高了,眼楮瞟著甦敬之,像只斗勝了的公雞。
甦敬之這才睜開眼,手指落在算珠上。沒有花哨的動作,只是穩穩地撥著,“ 啪”聲不疾不徐,像春雨打在青瓦上,清脆里帶著股韌勁。他的手指關節有些變形,那是常年撥弄算珠磨出來的,可每一次起落,都精準得像鐘表的指針。
周先生漸漸看直了眼——老掌櫃用的是“歸除法”,這是甦家傳下來的法子,遇到復雜的乘除,先用除法歸整,再用乘法還原,看著慢,實則步步扎實,尤其對付這種疊加了損耗、關稅的雜賬,最是穩妥。
一炷香的功夫快過了,張掌櫃的鐵家伙已經歇在那兒,人群的注意力漸漸移到甦敬之的算盤上。陽光升高了些,照在紫檀算盤上,算珠的影子在青石板上微微晃動,像一群躍動的魚。
“啪!”最後一聲脆響,甦敬之的手指停在“六”的位置上。他抬起頭,目光掃過人群,最後落在張掌櫃臉上。
“一千八百六十四兩五錢。”他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算珠的余韻,“你那鐵家伙,把第三批瓷器的損耗多扣了一成,關稅又按原價算的,沒扣損耗後的實價。”
張掌櫃的臉“唰”地白了,趕緊抓過賬本重新核對,手指在算術機上亂搖,齒輪發出慌亂的“ 嗒”聲。人群里有人湊過去看,很快有人喊“還真是!第三批瓷器損耗算錯了!老掌櫃的數對!”
張掌櫃的手僵在搖柄上,鐵家伙的“ 嗒”聲像是在嘲笑他。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卻怎麼也蓋不住甦敬之腳邊那串紫檀算盤的光暈。
三、算珠里的人心
回甦記的路上,小李一路小跑跟著甦敬之,憋了半天終于問“掌櫃的,那鐵家伙明明轉得那麼快,怎麼還會錯?”
甦敬之沒回頭,只是把算盤往腰間一掛,石榴花瓣從長衫上飄落“機器認數,不認人。它算的是紙上的數,可賬上的數,哪一個不連著人心?”
他忽然停下腳步,指著路邊挑著擔子賣豆腐的老漢“你看王老漢的豆腐,賬面上是一文錢兩塊,可熟客多要半塊,他從不計較。這半塊豆腐,機器能算進去嗎?”
小李愣了愣“那是人情,不是賬。”
“錯了。”甦敬之轉過身,晨光落在他眼里,像浸了水的墨,“生意的賬,從來都連著人情。就說碼頭的陳舵工,他兒子去年害了場大病,欠了咱們三個月的運費,賬本上記著‘未結’,可你以為真要催著要?等他緩過來,自然會還,這期間的信任,機器能算嗎?”
周先生在旁邊點頭“掌櫃的是說,賬不光是數字,還有數字背後的人。”
“正是。”甦敬之走到後院的石榴樹下,樹干上刻著些歪歪扭扭的字,是當年他父親記的收成,“這棵樹,當年遭了蟲災,結的果子少了一半。賬房先生要按實數記虧空,我父親卻說,記上‘來年補種’。你看現在,這樹不是長得好好的?機器只會算眼前的虧,可人心得算長遠的情。”
正說著,碼頭的賬房先生匆匆跑來,手里捏著張單子“掌櫃的,剛才算西洋算器那筆賬,張掌櫃核對後,確實是咱們的數對。他讓我來問問,能不能……能不能請您去教教他的賬房先生,那什麼‘歸除法’?”
甦敬之笑了,從腰間取下紫檀算盤,遞給小李“你去教。記住,教的不光是算法,是讓他們知道,算盤珠子敲下去,得帶著心走。”
小李接過算盤,入手溫潤,仿佛能摸到里面藏著的年月。他走到門口時,听見甦敬之在身後說“把那西洋算器也請來看看,說不定,鐵家伙也能學著帶點人情味兒。”
午後的陽光穿過石榴樹的枝葉,在青磚地上灑下斑駁的影。周先生撥著算盤,算珠的“ 啪”聲混著遠處鐵家伙的“ 嗒”聲,像一首新舊和鳴的曲子。甦敬之坐在太師椅上,看著賬本上的數字,忽然覺得,那些數字不再是冰冷的數,而是一個個跳動的人——挑擔的、搖船的、算賬的、進貨的,都在這賬里活著,連著甦家三代人的煙火氣。
他拿起筆,在賬本的空白處寫下一行字賬者,載數,亦載心。
窗外的石榴樹,新抽的芽尖上,正頂著顆晶瑩的露珠,在陽光下閃著光,像極了算盤上那顆最亮的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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