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三年的谷雨，甦州城的雨下得綿密如絲。甦半城推開賬房窗扇時，檐角的雨珠正順著青瓦連成線，把對面巷口的"裕昌記"牌匾洇得發黑。他指間那枚剛從藩台衙門領來的官帖還帶著油墨香，右下角鮮紅的"江甦藩司"朱印邊角卻有些發糊，像被人用濕布擦過似的。
"東家，這新印章"賬房先生老周推了推老花鏡，指尖在官帖邊緣捻了捻。宣紙上的朱砂暈開半分，在"光緒二十三年"的字樣旁留下個淡紅的月牙。
甦半城把官帖往紫檀木賬桌上一鋪。十六開的帖子印著暗紋纏枝，正中"官銀壹兩"四個宋體字遒勁有力，唯獨右下角的新印章透著股說不出的滯澀。他記得上個月藩台衙門換章的告示，說是舊印磨損，新刻了這方"江甦等處承宣布政使司"的方印，可眼前這枚
"去把去年的官帖取來。"甦半城轉身時，腰間的玉佩撞到算盤，叮鈴一聲脆響。老周應聲從樟木箱里翻出泛黃的帖子，兩張並排擺在燈下，新舊印章的差別立刻顯了出來——舊印的朱砂凝而不滯，邊框的刀痕利落如削；新印的顏色卻發烏，邊緣甚至有處微小的缺口，像是刻章時不慎崩了角。
雨突然大了起來，打在窗欞上 啪作響。甦半城望著院里石榴樹被雨水壓彎的枝椏，忽然想起今早去藩台衙門時，看到門房老李正往牆角的石灰桶里扔什麼東西，紅殷殷的一片，當時只當是倒了顏料。
二
午時雨歇時，裕昌記的小伙計阿福揣著兩串油果子闖了進來。"甦先生，我家掌櫃讓我送這個來。"他把油紙包往桌上一放，眼楮卻直勾勾盯著那兩張官帖，"听說您領了新官帖？我們掌櫃托我問問，新印章"
"你家也收到換章的告示了？"甦半城拿起油果子，芝麻香混著雨水的潮氣漫開來。阿福撓撓頭"可不是嘛，昨兒藩台衙門的人來傳話，說以後交稅都得用蓋新印的官帖，舊的下月就不認了。"
老周在一旁突然"咦"了一聲。他用放大鏡照著新印章的缺口處，眉頭越皺越緊"東家您看，這缺口的形狀"甦半城湊過去，只見放大鏡下，那處崩角的邊緣有個極細微的月牙形凹陷，竟和官帖上暈開的朱砂印如出一轍。
"這印是假的？"阿福嘴里的油果子差點掉下來。甦半城沒作聲，指尖在賬桌上輕輕叩著。甦州城里大小商號百十來家，若這新印章有問題，下個月交稅時不知要鬧出多少亂子。他想起三年前漕運局的假印案，當時也是換了新章，最後查出是刻章匠人與書吏勾結，私刻印章中飽私囊，連累了半個甦州城的商戶。
"阿福，回去告訴你家掌櫃，先別聲張。"甦半城把新官帖折好塞進袖袋，"我去趟刻字巷。"
三
刻字巷深處的"石經堂"里，吳掌櫃正對著一盞油燈打磨新刻的硯台。听見腳步聲，他抬頭見是甦半城，忙放下刻刀"甦東家稀客，今兒想要什麼字？"
甦半城從袖中取出官帖，吳掌櫃的目光剛落在印章上，臉色就變了。"這印"他伸手想去踫，又猛地縮了回去，指尖在衣襟上蹭了蹭，"甦東家從哪兒得來的？"
"藩台衙門領的。"甦半城盯著他的眼楮，"吳掌櫃看出什麼了？"
吳掌櫃往門外瞅了瞅，壓低聲音"這印的刻工太糙。您看這"甦"字的三點水，正規的官印講究"鐵畫銀鉤"，這筆畫卻發飄。還有這邊框，真正的官印是用黃銅鑄就，刻的時候要先退火，邊緣絕不會有這種崩口。"他從抽屜里翻出塊邊角料，用刻刀在上面劃了道，"您瞧，好的刻工走刀如行雲，哪會像這樣拖泥帶水？"
甦半城的心沉了下去。吳掌櫃是甦州城里最好的刻章師傅，當年漕運局的假印就是他辨出來的。"能仿得這麼像，該是內行人干的。"吳掌櫃用指甲刮了刮官帖上的朱砂，"這印泥也有問題，官家用的是"八寶印泥"，含珍珠粉和朱砂，經久不褪。您這印泥發灰，倒像是"
"像是用朱砂混了鐵銹。"甦半城接過話頭。他忽然想起今早藩台衙門牆角的石灰桶，那紅殷殷的顏色，不正像是鐵銹混了朱砂？
四
暮色漫進賬房時，甦半城正對著兩張官帖出神。老周端來的雨前龍井涼了大半，他卻渾然不覺。窗外的石榴樹影在官帖上搖晃，像極了那些在甦州城里流通的官帖，看似規整，底下卻藏著無數貓膩。
"東家，要不報官？"老周的聲音帶著顫。甦半城搖搖頭，手指在新印章的缺口處摩挲"報官？報給誰？藩台衙門自己出的印，難道報給他們自己？"
他想起十年前，父親也是拿著一方有問題的官帖去衙門理論，結果被安了個"偽造官印"的罪名，差點丟了性命。若不是當時甦州商會的老會長出面，甦家的產業早就易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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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麼辦？"老周急得直搓手，"下個月就要交稅了，不用新官帖，難道等著被抄家？"
甦半城拿起算盤， 啪的算珠聲在雨聲里格外清晰。他算的不是賬目，是甦州城里大小商戶的家底——裕昌記的綢緞莊，德和樓的茶葉鋪，還有那些在巷尾擺攤的小商販，他們手里的舊官帖加起來，足有上萬兩銀子。若是這新印章真有問題，這些銀子轉眼間就會變成廢紙。
"去請商會的王會長來。"甦半城放下算盤，眼里閃過一絲決然，"還有，把去年的舊官帖都找出來，越多越好。"
五
三更時分，甦州商會的議事廳里還亮著燈。八仙桌上擺滿了從各家商號收集來的官帖，新舊印章排開兩排，在油燈下紅得刺眼。王會長捻著花白的胡須，手指在新印章上敲了敲"吳掌櫃的話錯不了，這印確實有問題。"
坐在對面的綢緞莊張老板猛地拍了下桌子"我就說上個月交稅時，賬房怎麼多算了五十兩！原來問題出在這官帖上！"
甦半城沒說話，只是把一盞油燈挪到新官帖上方。隨著燈光移動，新印章的缺口處漸漸顯出一道極細的劃痕，像條小蛇藏在朱砂里。"這不是崩角，"他指著劃痕，"是刻章時故意留下的記號。"
眾人湊近一看，果然見那缺口深處有個極小的"李"字，被朱砂蓋得若隱若現。"李？"王會長眯起眼，"難道是藩台衙門的李書吏？"
甦半城點頭"上個月換章，就是這位李書吏經手的。我今早去衙門時，看見他的跟班在牆角埋東西，當時沒在意，現在想來，怕是在銷毀刻假印的工具。"
雨又下了起來，打在議事廳的瓦片上，像是有人在外面敲鼓。張老板急道"那咱們現在就去拿人！帶著這些官帖去巡撫衙門告他！"
"不妥。"王會長擺手，"巡撫衙門與藩台向來沆瀣一氣，咱們沒真憑實據，去了也是白搭。"他看向甦半城，"半城有什麼主意？"
甦半城拿起一張舊官帖，蘸了點茶水在新官帖的印章上一抹，暈開的朱砂里立刻露出幾粒黑色的鐵屑。"這假印用的是鐵胎，遇水會生銹。"他把兩張官帖並在一起，"咱們就用這個做文章。"
六
谷雨過後的第一個晴天，甦州城的商戶們都收到了一張告示。告示是甦半城和王會長聯名寫的，說藩台衙門新刻的官印遇潮易損，提醒大家收存時要格外小心，最好用防潮的油紙包好，每月還要拿出來晾曬。
"這法子能行嗎？"阿福蹲在裕昌記的門檻上，看著伙計們把新官帖往油紙上裹。甦半城往他手里塞了塊桂花糕"能不能行，就看李書吏急不急了。"
果然，三日後藩台衙門就派人來查。領頭的正是李書吏，他穿著件月白長衫，手指在各家商號的官帖上翻來覆去地摸，見每張都用油紙包著，眉頭擰成了疙瘩。"甦東家倒是細心。"他皮笑肉不笑地說，"只是這官帖本是防潮的，哪用得著這麼費事？"
甦半城笑著遞上杯茶"李大人有所不知，前幾日下雨，我家有張新官帖不小心沾了水，那印章竟暈開了，還生出些鐵銹來。怕誤了交稅的事，只好小心些。"
李書吏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濺在衣襟上。"鐵銹？"他聲音發緊，"官印是銅鑄的，哪來的鐵銹？"
"誰說不是呢。"甦半城拿出那張沾了水的官帖，印章處果然有圈暗紅的銹跡，"許是小人眼花了。只是這新印章看著確實不如舊的結實，還請李大人回稟藩台大人，是不是"
"不必了！"李書吏打斷他，轉身就往外走，"官印之事自有衙門做主，甦東家不必多心。"
看著他踉蹌的背影，甦半城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老周湊過來說"他這是怕了？"
"是怕我們把鐵銹的事捅出去。"甦半城把那張帶銹的官帖收好，"銅印生不出鐵銹，鐵印才會。這就證明新印章根本不是黃銅鑄的，是鐵胎鍍銅，一遇潮就會露餡。"
七
五月初一，藩台衙門突然貼出告示，說新刻的官印確實有瑕疵，已重新趕制，讓商戶們三日內去換新帖。
甦半城去領新帖時，見李書吏沒在衙門里。門房老李說他前幾日突然得了急病，回鄉下養病去了。"听說臨走時還拉了兩車東西，"老李壓低聲音，"用紅布蓋著，看著沉甸甸的。"
新官帖上的印章果然換了。這方新印的朱砂鮮紅透亮，邊框的刀痕利落如削，在陽光下泛著黃銅特有的光澤。甦半城把新帖湊近鼻尖，聞到一股淡淡的松煙香——那是真正的八寶印泥才有的味道。
回商號的路上，阿福蹦蹦跳跳地跟在後面"甦先生，您真厲害！這下不用怕交稅了。"甦半城摸摸他的頭，沒說話。他知道，李書吏雖然走了，但藩台衙門里的貓膩，怕是還藏著不少。
路過刻字巷時，石經堂的吳掌櫃正站在門口送客人。看見甦半城，他笑著拱手"甦東家好手段。"甦半城回禮"不過是讓真相見了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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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穿過巷口的石榴樹，在新官帖的印章上投下細碎的光斑。甦半城忽然想起父親曾說過，做生意就像刻印章，一刀是一刀的規矩，半點含糊不得。若是心術不正，再好的手藝也刻不出端正的字來。
八
入夏的第一個集日，甦州城里的商戶們都用新換的官帖交了稅。裕昌記的張掌櫃提著一籠新蒸的饅頭來謝甦半城，說這次多虧了他，不然自家的綢緞莊怕是要折進去。
甦半城把饅頭分給伙計們，自己拿起一個，就著清茶慢慢吃。賬房里的算盤聲又響了起來， 啪清脆，像是在數著甦州城里的日子。老周正在核對新到的官帖，每張都仔細看過，確認印章無誤才收入樟木箱。
"東家，您說這新印章能管多久？"老周忽然問。甦半城望著窗外越開越盛的石榴花，輕聲道"管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們心里得有桿秤，知道什麼該認，什麼不該認。"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進賬房，落在那方新官帖上。鮮紅的印章在光線下透著溫潤的光澤，像是有無數雙眼楮在盯著，盯著甦州城里的每一筆生意，每一次往來，盯著那些藏在算盤聲里的公道與人心。
雨又開始下了，這次卻不大，淅淅瀝瀝的，像是在為那些端正的字跡伴奏。甦半城拿起筆，在今日的賬冊上寫下"新印無誤"四個字，筆尖劃過紙面，留下清晰的痕跡，如同刻在石頭上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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