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拍打著老式居民樓的玻璃窗，像無數只手在急促叩門。林墨站在父親書房中央，指尖懸在那只褪色的鐵皮盒上，盒蓋上"先進工作者"的燙金大字早已被歲月啃噬得斑駁不清。三天前父親突發腦溢血倒在書桌前，醫生說能醒來的概率不到三成，此刻icu的監護儀還在醫院走廊里發出規律的蜂鳴。
鐵皮盒的鎖扣生了銹，他用螺絲刀撬開時鐵銹簌簌落在掌心。最上層是泛黃的獎狀，1987年的"優秀教師"，1995年的"師德標兵"，紙張邊緣蜷曲如枯葉。林墨的手指撫過父親年輕的名字，忽然觸到一片硬物——那是本黑色封皮的日記，塑料書脊上印著褪色的向日葵圖案，和他小學時弄丟的那本一模一樣。
1998年6月15日 晴
今天小墨把同桌的鉛筆盒摔了。我去學校時，那孩子正趴在課桌上哭，鐵皮盒邊角癟了一塊，里面的奧特曼卡片撒得滿地都是。小墨梗著脖子站在講台旁，校服袖口沾著墨水，像只斗敗的小公雞。
王老師說他是因為別人說我窮，買不起新球鞋。我蹲下來幫那孩子撿卡片，小墨忽然拽住我的衣角，聲音細得像蚊子"爸爸，我們買個新的賠給他好不好？"
路過供銷社時，他盯著櫥窗里的變形金剛看了很久。我摸了摸口袋里這個月的工資，還夠買支鋼筆。"等你期末考了雙百，爸爸就買。"他用力點頭，馬尾辮在腦後甩了甩，其實我知道，他早就想要那只擎天柱了。
林墨的指腹按在"馬尾辮"三個字上，喉結猛地滾動。他記得那只變形金剛，後來父親真的買了，藏在床底的紙箱里，直到他小升初那天才拿出來，塑料外殼已經氧化發黏。
101novel.com03年9月1日 陰
小墨今天去寄宿高中報到，行李箱是他媽媽留下的舊皮箱，輪子早就壞了一個。我在公交站幫他拎著箱子，他一直低著頭踢石子，校服褲子短了截，腳踝露在外面。
"錢省著點花，但別餓著自己。"我把信封塞給他，里面是暑假補課掙的錢。他接過時手指踫到我的手，像觸電似的縮回去，"知道了"三個字說得硬邦邦的。
車開的時候，他突然從車窗探出頭"爸，你少抽煙。"風把他的聲音吹得很散，我攥著空煙盒站在站台，看那輛綠色大巴變成個小點，忽然發現他的背包帶子斷了根，用別針別著。
林墨猛地合上書，窗外的雷聲炸得玻璃嗡嗡響。他想起那個別針，後來自己偷偷換成了黑色尼龍繩，卻從沒告訴父親。高二那年家長會，他故意說父親出差，其實是怕同學看見父親洗得發白的襯衫。
101novel.com08年5月12日 雨
地震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批改試卷。跑到郵局打長途，听筒里只有忙音，手心里的汗把撥號盤都打濕了。小墨在成都上大學，新聞里說他們學校在震區邊緣。
等到凌晨三點，電話終于通了。"爸，我沒事。"他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背景里有救護車的鳴笛。我想說讓他回家，話到嘴邊卻變成"別亂跑，注意安全。"
掛了電話才發現，手心被指甲掐出四個血印。抽屜里有張他去年寄來的照片，站在大學門口，穿著新買的運動服，比我高出半個頭。照片背面寫著"父親節快樂"，字跡龍飛鳳舞，和他媽媽很像。
林墨起身去倒水，玻璃杯在茶幾上磕出輕響。他記得那場地震，宿舍樓道里全是尖叫，他抱著手機蹲在樓梯間，直到天亮才打通電話。父親從沒提過那通電話前的等待，就像他從沒說過，那年冬天寄來的羽絨服里，藏著從領口拆下來的毛領。
101novel.com15年2月18日 雪
今天小墨帶女朋友回家了。女孩長得很文靜，遞茶時手指輕輕踫了踫杯沿，說"叔叔好"的時候，睫毛像小扇子。小墨坐在她旁邊，時不時偷偷看她，嘴角翹得藏不住。
晚飯時我多喝了兩杯，話就多了起來。說他小時候尿床，說他偷拿家里的錢買游戲機，小墨在桌底下踢我的腳，臉憋得通紅。女孩卻笑了，說"林墨現在很靠譜"，他听到這句，耳朵尖都紅了。
送他們去車站時，雪下得很大。小墨突然說"爸，開春我帶你去體檢。"我擺擺手，他卻堅持"就當陪我去。"這孩子，還是這麼嘴硬。
林墨望著窗外的雨簾，突然想起那天的雪。他其實想說不用體檢，想說自己剛換了份薪水更高的工作，想說下個月就能付首付買套帶陽台的房子。可話到嘴邊，變成了"路上小心"。
101novel.com101novel.com年3月27日 多雲
今天小墨視頻時說要結婚了。屏幕里他穿著白襯衫，頭發剪得很短，背後是裝修到一半的新房。"彩禮我們自己攢夠了，您不用操心。"他笑得眼楮眯起來，我忽然發現他眼角有了細紋，和我年輕時一模一樣。
掛了視頻，我翻出那個鐵皮盒。里面有他掉的第一顆乳牙，有小學得的小紅花，還有張他畫的全家福，歪歪扭扭的三個人，頭頂上畫著太陽。其實我攢了點錢，藏在床板下的鐵盒子里，夠給他們添點家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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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聲漸小，林墨輕輕翻開最後一頁。日期停留在三天前，字跡潦草得幾乎認不出，墨水洇開成一片烏雲。
101novel.com23年7月101novel.com日 雨
小墨今天回來看我，帶了瓶好酒。他說公司最近接了個大項目，說新房的陽台可以種我喜歡的月季，說等忙完這陣就帶我去海南。
我想說其實我早就不喜歡月季了，想說降壓藥快吃完了，想說昨晚夢見他小時候，扎著羊角辮追蝴蝶，摔倒在田埂上，哭得驚天動地。
可我只是說"別太累了。"他點頭的樣子，和他媽媽真像啊。
日記從指間滑落，林墨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他想起三天前推開書房門的情景，父親趴在書桌上，手邊攤著這本日記，老花鏡滑到鼻尖，鋼筆掉在地板上，墨水滴在最後一行字上，暈染成一片模糊的水漬。
窗外的雨停了，一縷陽光從雲縫里漏下來，照在書桌的玻璃台板上。林墨忽然看見台板下壓著張照片——那是他小學畢業照，他站在第一排，父親蹲在他身後，穿著洗得發白的襯衫，笑得眼角堆起皺紋。照片邊緣用紅筆寫著一行小字"我的小墨，長大了。"
手機0在口袋里震動，是醫院的電話。林墨深吸一口氣，指尖擦過日記本上的向日葵，站起身走向門口。走廊里的風帶著潮濕的泥土味，他知道，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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