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三路盡頭的“同益影劇院”外卻難得排起長隊。舞台布景拆得空空，改裝成一間臨時新聞發布廳︰白漆木桌兩排，背後掛了一條醒目的紅底白字橫幅——
“佛山電子配套行業誠信說明會”
場內吵雜，三十多家大小媒體記者揮著采訪證擠到前排，閃光燈 嚓不停。最顯眼的，是《羊城晚報》的黑底相機和《南方日報》的磁帶錄音機，其余還有本地小報、《佛山商訊》、順德電視台，甚至混著幾家專門跑經濟口的港商雜志。
沒人想到，發起會議的竟是一群此前名不見經傳的小廠︰春雷電子、盛威塑膠、鐘氏注塑、合泰模具——加上剛剛冒頭的“多廠聯盟”。一周前他們還是坊間流言的主角︰“資金鏈要斷”“偷逃營業稅”“靠廢料拼出貨”…… 而今天，他們把記者全請來了。
李向東站在後台側幕，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袖口仍帶舊油漬，胸口貼著一塊臨時胸牌【春雷電子 總經理】。舞台燈光透縫而過，在他臉上投出一條斜影。
羅燕捧著一迭文件夾，壓低嗓子︰“東泰公函、稅務回函、質檢報告都按順序放了。等你示意，台上的投影就輪播掃描件。”
李向東點點頭，眸色沉定︰“王哥那邊？”
“聯盟三家老總都到齊，坐右手第二排。每人手里拿一份財務對賬單，稽核蓋章齊全；等記者問，他們自己舉證。”
李向東“嗯”了一聲，把手里那支老派鋼筆在掌心滾了滾——筆帽磕在骨節，帶著一點冰涼的痛感，把心緒壓得更穩。
幕布外，主持的聲音已經響起︰“各位嘉賓、媒體朋友，請在座就坐——說明會馬上開始。”
———
燈光驟然聚焦，舞台前排先亮起一束頂燈。喧嘩聲像被拔掉插頭，剎那結冰。
主持人宣讀了不到一分鐘的開場白，便把身側位置讓給李向東。年輕男人一步登台，既無昂貴西裝，也無洋派皮鞋；只有舊布鞋踩在木台時發出的“咚”聲，震得許多記者心頭一緊。
“各位老師，各位朋友。”
他語速不疾不徐，帶著嶺南口音，卻字字擲地。
“我是春雷電子李向東。我們幾家小廠辦說明會，不是推銷，也不是控訴，而是把所有‘黑料’攤在這里，請各位替我們對燈照。照得見，就活；照不見，我們服。”
一句話，把場內原本準備看熱鬧的心思按在椅子上。閃光燈猛然密集。
李向東向後抬手，羅燕會意，把最上面那一摞公函放進展示台文件架，同時投影屏幕亮出《佛山市稅務局 納稅核查結論函》。
……經查，春雷電子 1994 1995?年度進項、銷項、稅額真實。未發現偷、逃、騙稅情形……
場下一片 。《羊城晚報》記者推推眼鏡，對同伴低語︰“兩周前小報說他們偷稅，現在稅務蓋正章，夠狠。”
緊跟著，第二張掃描件切屏，是市工商局關于“春雷資金鏈風險傳言”的調查紀要︰
……經走訪授信銀行及銀票保貼機構，春雷電子未出現逾期、貼現超限；企業授信額度 150?萬元人民幣處于正常使用狀態……
“資金鏈斷裂”的謠言，被三行紅字“未發現異常”碾得粉碎。
第三屏——東泰電子采購部《價格與品質穩定通報》，那道紅印章比戲台大鼓還刺目。
春雷電子為本公司長期合作之核心配套，產品經我司 qp00375 全流程驗收，品質合格率 99.6。凡未經我司授權，以“春雷供貨異常”名義抬價或壓價者，與本公司無關……
記者席忽然爆出低低驚嘆︰東泰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大客戶，它的背書意味著“謠言”跳樓自盡。
李向東沒有趁機長篇大論。他只是微微欠身，聲音平穩︰“證據還有很多，文件包稍後給各位留底。現在——請隨便提問。”
———
發言權像骨頭扔進了狼群。閃光燈連續炸開。
《佛山商訊》記者第一個舉手︰“李總，請回應外界關于‘聯盟用廢料冒充原料’的質疑——您如何保證副牌產品質量？”
李向東不急不躁，把話筒遞向第一排的老林。
老林起身，腰桿筆直︰“合泰模具，老林。我們的廢料是工廠內部一次回收，配比、脫氣、加填充全按 gb 標準，其中 ca? 不超過 3。今天帶來實時熔指表和 ftir 光譜——若誰能證明超標，立刻全額賠償。”
說完，他啪地掀開身後箱子，一台七十年代的台式熔指數儀赫然亮起紅燈，機械指針指在“合格”綠區。
第二問，《南海日報》女記者︰“幾位老板聯手是否形成價格同盟？會不會涉嫌惡意競爭？”
魏老板咧嘴︰“我這一口價寫在合同里，東泰和工商兩頭備案；合同翻篇就失效，誰有本事誰先上，哪門子同盟？”
鐘廠老板把“雙方對賬單”高高舉起︰“我們月結 15?天，有本事壓款算我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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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一片哄笑。記者們抖著筆記本，心想︰這群“泥腿子工廠”不懂公關，卻把證據寫在臉上——比一切公關話術都硬。
第三問，本地電視台記者︰“听說啟德行稱你們惡意壓價破壞行業秩序，有何回應？”
李向東接回話筒，第一次笑了，眉眼卻鋒利︰“壓價？我請各位看這兩張表。”
投影切到“啟德 94 95 區域報價 vs 春雷副牌出貨價”——
啟德先三輪降價，再突然反抬價 16；春雷主牌始終維持基準價，副牌僅低啟德第二輪平均價 3。
“真正的踩踏是誰？”
他語調不高，卻讓每一行曲線像鞭子抽在啟德臉上。
問題接著爆，答案一波又一波。每當記者拋出尖銳質疑，就有人掏出文件、賬冊、質檢封樣，或者直接打開模具機、展示產品破壞測試。
兩個小時後，說明會結束。記者們帶走滿滿兩袋復印材料，卻沒帶走一條可用的負面。
———
燈光熄下，劇院後台只剩悶熱的木板氣。羅燕癱坐在台階上，汗順著脖頸往下淌，她卻笑得像心病拔掉。
王哥拎了四瓶北冰洋汽水， 嚓一聲撬開瓶蓋︰“他媽的，總算扳回一城！”
李向東仰頭灌下一口，冰涼的汽水泡沫沖進胃里，整個人才從緊繃里松一點。他撐著扶手起身，環顧空蕩舞台︰桌椅散亂，卷宗翻落，像一場小廠對資本的肉搏剛散場。
“別高興太早。”
他把空瓶交給王哥，聲音依舊沙啞卻透亮︰“輿論翻回來只是第一步，啟德還會動——下一刀，可能砍到原料，也可能砍到授信。”
羅燕靠著牆，望著他︰“那我們怎麼接？”
李向東抬手指向外頭昏黃的街景︰“先讓行情喘口氣。接下來，我們去談 abs 集采——搶下兩個月份額，讓他們連刀子都掄不動。”
———
夜風翻過同益影劇院屋檐，帶走一絲余溫。
街對面，順德電視台的采訪車剛拉上伸縮天線，一個助手低聲對攝影師感嘆︰
“本來以為這幫小廠要完，想不到硬靠資料硬生生扭回來。”
攝影師抬頭，看見路燈下那個背影——李向東雙手插在舊夾克口袋，正領著三家聯盟老板穿過人行道。他腳步不快，卻像踩在鼓點上，一步一句︰“材料有了；明天，我們去東莞談粒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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