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五年五月初八,遼陽城經略安撫使司正堂。
地龍燒得極旺,驅散了遼東晚春最後一絲料峭寒意。
檀香裊裊,卻壓不住空氣中彌漫的墨汁與硝煙混合的獨特氣息。
陳太初端坐紫檀大案之後,一身簇新的紫袍玉帶,襯得他面如冠玉,然眉宇間卻凝著一層化不開的寒霜。
他面前攤開的,並非尋常奏捷的華彩文章,而是一份字字如鐵、浸染著北疆風雪的《遼東平叛定邊獻捷疏》。
“臣樞密使、遼東經略安撫使陳太初,誠惶誠恐,頓首百拜,謹奏陛下御覽︰
自靖康四年冬十一月,高麗海寇樸承嗣,挾妖器,率凶徒,犯我海疆,焚我小山軍港,掠我遼東州縣,荼毒生靈,罪孽滔天!
賴陛下洪福齊天,將士用命,樞府運籌,歷時一百一十二日,終蕩平妖氛,復我山河!今謹將戰果得失,條陳于下,伏乞聖裁…”
筆鋒沉穩,字字千鈞。
陳太初蘸飽濃墨,朱筆在素絹上勾畫,將這場跨越寒冬的血火征伐,凝練成冰冷的數據與疆土︰
一、戰事概要︰
起訖︰靖康四年冬月初三高麗寇大連,至五年三月十五日克復旅順口,計一百一十二日。
戰場︰縱橫遼東半島、遼西走廊、混同江流域,綿延兩千余里。
敵酋︰樸承嗣率殘部約三萬眾佔其精銳三成),乘龜甲潛蛟船北遁,方向不明批注︰疑入倭國北海或冰洋)。
二、斬獲︰
克復要隘︰遼陽府、沈陽路、黃龍府更名鎮北關)、大連衛、旅順口築要塞)、鳳凰城、蓋州衛、金州衛等大小城寨三十七座。
殲敵︰陣斬高麗將校四百余員,斃傷俘獲敵兵六萬八千余眾含僕從軍)。
繳獲︰焚毀\俘獲高麗大小戰船四百二十艘;得糧秣三十萬石大部焚于旅順);金銀銅錢、硫磺硝石、精鐵皮甲無算。
拓土︰鴨綠江口至旅順之遼東半島南端,金州地峽以北之遼南沃野,混同江中游之寧江州、黃龍府舊地,盡入版圖!新設遼陽、沈陽、鎮北黃龍府)三府,金州、旅順二衛!
三、損耗︰
將士折損︰一萬八千四百三十二員!
陣亡︰四千一百零七員多鏖戰遼陽、鳳凰城、大連攻堅)。
重傷致殘︰兩千三百員。
凍斃︰一萬一千九百二十五員!朱批加粗,力透紙背)耗損︰火藥一百八十萬斤,鉛彈鐵砂無算;損滄瀾級戰艦三艘,虎蹲炮、破山炮損毀逾百門;糧秣消耗一百五十萬石,征發民夫騾馬損耗三成…
寫到“凍斃一萬一千九百二十五員”時,陳太初的筆鋒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那並非墨汁凝滯,而是心緒的震顫。
他仿佛看到無數宋軍健兒,並非倒在敵陣刀鋒之下,而是在滴水成冰的酷寒中,于行軍途中、于戰壕之內、于哨位之上,被無形的死神悄然攫走生命。
手指凍僵脫落,面頰凍傷潰爛,最終在絕望的冰冷中化為僵硬的軀體。
這份損耗,遠比戰場上的刀光劍影更令人心悸,也無聲訴說著這場遠征的慘烈底色。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胸中翻涌的沉郁,筆鋒轉向更沉重的部分——隱患︰
四、遺患深憂︰
樸酋未擒︰此獠狡詐如狐,凶頑似狼,攜火器圖譜、工匠及精兵北遁。
其志非小,若得喘息于化外倭國北海或冰海荒島),假以時日,必成帝國心腹巨患!其仿制之龜甲潛船,神出鬼沒,跨海奔襲之能,尤需警惕!
高麗未懲︰偽王庭雖損兵折將,然其國本未傷!
今歲貢雖增,然狼子野心,背信棄義,前車之鑒猶在!
若不斷其爪牙,焚其巢穴,遼東永無寧日!
女真未附︰遼北新附之白水等部,雖歃血為盟,然其性如野馬,易反難馴!
需恩威並施,羈縻同化,方為長久之計。
寫至此處,陳太初擱下筆,目光投向窗外。
庭院中新栽的幾株遼東赤松,在暮色中挺立著稚嫩卻倔強的身姿。
他腦海中閃過那封來自對馬海峽、字字如刀的海軍密報——“王奎…經營蝦夷地…函館皆歸其掌管…” 一股混雜著被至親背叛的刺痛、難以置信的憤怒與冰冷的殺意,如同毒藤般纏繞心頭。
王奎!這個曾與他共飲滄瀾波濤、同闖金山絕域的心腹兄弟!
竟在帝國最艱難的時刻,于萬里之外的苦寒之地,升起那面刺眼的“滄瀾雙魚旗”,與樸承嗣這國賊暗通款曲?!
此事,他未寫入奏疏一字。
非為隱瞞,實乃此等背叛,錐心刺骨,更關乎樞相顏面與帝國海上命脈之秘!
他必須親手了結!以最冷酷的方式!
陳太初再次提筆,飽蘸朱砂,字跡陡然變得凌厲如刀,帶著一股斬斷金鐵的決絕︰
臣太初,昧死泣血以請︰
遼東雖定,然巨寇未除!
高麗未服!北疆未靖!
臣忝居樞相,總戎北事,豈敢因小勝而忘大患?
今樸賊遁海,遺毒萬里;高麗偽王,坐擁三韓,包藏禍心!
此二獠不除,帝國海疆永無寧日!
北陲烽煙,終將復燃!
臣請旨︰
一、自領北洋水師提督事,總攝跨海追剿樸賊殘部!窮搜北海倭國海)、冰洋白令海),縱追至天之涯、海之角,必擒此獠,獻俘闕下!
二、著令登萊、明州寧波)、泉州水師,整備戰艦,囤積糧秣!待臣肅清樸賊,即率王師,跨海東征!犁庭掃穴,踏破開京!生擒高麗偽王李乾德,懸首于北洋旗艦桅桿!令三韓之地,永絕背反之念!
此二事,關乎國運,系于北疆萬世太平!臣太初,願立軍令!若不能擒樸酋、滅高麗,臣…提頭來見!伏乞陛下聖斷!
最後一個“見”字落下,朱砂淋灕,力透紙背,仿佛帶著千鈞恨意與不歸的決絕!陳太初擲筆于案,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他緩緩起身,走到懸掛的巨幅《寰宇坤輿圖》前。
指尖蘸著未干的朱砂,在標注“蝦夷地”北海道)的島嶼上,重重畫下一個猩紅的圓圈!又在“高麗開京”的位置,狠狠打上一個血紅的叉!
燭火跳躍,將他孤峭的身影長長投于冰冷的牆壁之上,與那幅被朱砂標記的巨圖融為一體。窗外,遼陽城的暮鼓沉沉響起,宣告著白晝的終結。
而一場跨越重洋、誓要斬斷所有隱患的獵殺風暴,已然在這位帝國樞相冰冷的目光中,拉開了序幕。
北海的冰風,高麗的烽火,皆在等待那柄即將出鞘的裁決之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