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洲書院的講堂之內,死一般的寂靜。
歐陽萃山長看著台下那些年輕士子眼中,那正在燃起的、名為“認同”的火焰,心中一沉。他知道,自己絕不能在“仁”這個話題上,再糾纏下去。
他強作鎮定,深吸一口氣,從另一個儒家的核心觀念,發起了最後的反擊。
“好一個‘對敵殘忍’!說得好!”歐陽萃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冷意,“那老夫再問你,聖人有雲,‘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此乃區分君子與小人之根本。可爾等儒林衛,以海外藩國為誘,以土地財富為賞,驅使天下人,皆為一己之‘利’,而出海征伐,開疆拓土。此等赤裸裸的功利之舉,與那些追逐蠅頭小利的商賈市儈,又有何異?聖人所言之‘君子大義’,又何在?!”
這個問題,比剛才那個,更為誅心。因為它直接指向了新政的“動機”,直指其為“利”而非“義”。
滿堂的儒生,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祁同偉的回答。
誰知,祁同偉聞言,竟放聲大笑起來。那笑聲,充滿了對這種“陳腐之見”的、毫不掩飾的蔑視。
“歐陽先生,你又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他走到講堂中央,從懷中,取出一副由皇帝親賜的、極為精細的世界地圖,將其“嘩啦”一聲,在所有人面前展開!
“你們看!”他指著地圖上,那片被標記為“大明”的區域,“這,是我們的家!我們的國!而在這片家國之外,”他的手指,緩緩劃過南洋群島、劃過遙遠的美洲,“有無數比我大明更為富饒的土地,有遍地流淌的金銀礦藏!有數之不盡的香料、物產!”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掃過每一個人,高聲問道︰“何為‘義’?何為‘利’?”
“固守田園,抱著幾本聖人遺訓,坐視國庫空虛,軍無糧餉,百姓受凍挨餓,最終被外敵所破,國破家亡,難道,這便是爾等所謂的‘君子大義’嗎?!”
他的聲音,激昂如戰鼓︰“我來告訴你們,何為新時代的大義!”
“將海外的奇珍異寶,運回來,充實我大明的國庫!讓我們的軍隊,船堅炮利,兵甲犀利!這是‘利’,更是‘義’!”
“將海外的萬頃良田,開墾出來,讓我大明的百姓,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這是‘利’,更是‘義’!”
“將我大明先進的文化、禮儀、技術,傳播到那些蠻荒之地,教化萬民,讓他們沐浴天朝的光輝!這更是利在千秋、義蓋雲天的無上功業!”
“為國求取‘大利’,方為天下‘大義’!這,才是我輩讀書人,當為之奮斗終生的真正大道!”
“至于個人的‘利’,”他環視四周,目光變得無比銳利,“凡為國征戰者,賞其田!凡為國開拓者,封其爵!此乃天經地義!讓英雄在前方流血,其家人在後方流淚;讓小人在後方坐享其成,在朝堂夸夸其談!那不是‘義’,那是天下最大的‘不義’!”
他收起地圖,長身玉立,對著全場,發出了最後的、振聾發聵的質問︰
“固守舊理,我大明,已至亡國邊緣!如今,陛下為我等,指出了一條全新的、以‘力’為根基,以‘利’為驅動,以‘功’為標尺的強國之路!”
“諸君,是願意抱著那早已腐朽的“道理”,隨這艘破船,一同沉入海底?還是願意登上陛下為我等打造的鋼鐵巨輪,去那更廣闊的星辰大海,開創一個全新的、屬于我們所有人的偉大時代?!”
“請,做出你們的選擇!”
……
整個白鷺洲書院,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漫長的死寂之中。
歐陽萃山長,面如死灰,頹然坐倒在椅子上,他一生所堅守的、引以為傲的“道”,在祁同偉這套簡單、粗暴、卻又充滿了無窮誘惑的“新道理”面前,被沖擊得支離破碎。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突然,人群中,廬陵劉氏的嫡孫劉敬亭,猛地站起身來。他排眾而出,快步走到祁同偉面前,對著他,深深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用因激動而略顯顫抖的聲音,高聲喊道︰
“將軍所言,振聾發聵!學生……學生不才,願棄腐儒之學,投入將軍麾下,為一小卒!為陛下,為大明,去求取那‘天下之大利’!求將軍收錄!”
他的舉動,如同在火藥桶里,丟下了一顆火星!
“我等也願追隨將軍!”
“大丈夫,當如是!”
“算我一個!與其在家中苦讀,不知前路,不如隨將軍,去搏一個封妻蔭子!”
立刻,有數十、上百名年輕的士子,紛紛出列,他們眼中,燃燒著的是被徹底點燃的、對建功立業的渴望。他們不再說什麼“坐而論道”,而是直接向祁同偉,表達了投身行伍的決心。
辯經,至此,已然結束。
這並非一場辯論的勝利,而是一個舊時代的思想,被一個充滿了無限可能的、嶄新的“野望”,徹底地擊潰了。
當晚,消息傳回皇帝的御書房。
朱由檢听著東廠番役的詳細匯報,臉上,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只是平靜地拿起茶杯,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葉,淡淡一笑。
他知道,當他用【神武軍】的軍威,征服了這些人的“身”之後,祁同偉,已經用他親手打造的【新儒學】,成功地征服了他們的“心”。
思想的堤壩,一旦決口,便再也無法合攏。
第二日,南昌城內,原屬于【儒林衛第一舍】的臨時募兵點前,報名的隊伍,已經從街頭,排到了巷尾,延綿數里之長。
無數昨日還在觀望的江西士紳,連夜變賣家產,帶著自己最出色的子弟,擠在這條長龍之中,他們臉上,帶著謙卑而又狂熱的表情,只為能在祁同偉的“舉薦名冊”上,換取一個名字。
一股前所未有的、向外擴張的狂熱“野望”,在這片曾經的理學聖地,被徹底地點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