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大捷之後,皇帝並未立刻揮師甦州,而是下了一道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旨意——大軍就地休整,同時,在揚州城內,正式成立【儒林衛】的第一座“學宮”,招納天下英才。
這道旨意,如同一塊巨石,在已經波濤洶涌的江南,再次激起了滔天巨浪。
在皇帝那“以捐獻定前程”的詔令之下,無數在之前的叛亂中保持觀望、或自認罪行不深的江南士紳、豪強、富商,如同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看到了通往權力巔峰的金色階梯,開始瘋狂地涌向揚州。他們變賣家產,整合家丁,將自己家族中最有野心、也最善于“變通”的次子們,送往這座新成立的、決定未來命運的熔爐。
甦州城外,沈逸的叛軍大營,因此士氣大挫。許多原本支持他的家族,都開始暗中與揚州方面聯系,或干脆找借口,帶著私兵撤回老家,準備“棄暗投明”。
而在揚州城內,一座原屬于鹽商王裕的、佔地百畝的奢華園林,已經被神武軍徹底改造。亭台樓閣被清空,成了教室和營房;花園池塘被填平,成了廣闊的演武場。這里,便是【儒林衛】的第一座“新儒學”學宮。
第一批通過甄選的、約三百名背景各異的貴族豪強子弟,成為了這里的第一批“入室弟子”。他們中,有像祁同書這樣,為了“以身入局,匡正祛邪”的理想主義者;但更多的,是像錢萬三的兒子那樣,為了家族的“護身符”和自己的“錦繡前途”而來的投機者。
然而,他們很快便發現,這里,與他們想象中任何一座書院,都有著天壤之別。
這里,是聖人之劍的淬煉之地,也是將綿羊徹底改造成惡狼的屠場。
揚州,儒林衛學宮。
天,尚未亮。
寅時三刻,一陣如同來自地獄的、沉悶而又充滿了壓迫感的巨大戰鼓聲,毫無征兆地在整個學宮之內炸響!
“咚!咚!咚咚咚!!!”
那鼓聲,並非軍隊中常見的、用以激勵士氣的激昂戰歌,而是一種模仿著巨人腳步、能直接撼動心髒的、蠻橫不講理的巨響!它沉重、壓抑,每一次敲擊,都仿佛在追魂奪命,讓睡夢中的人,瞬間便能驚出一身冷汗。
第一批入選的三百名儒林衛新晉弟子,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從睡夢中被這恐怖的聲音驚醒,許多養尊處優慣了的士子,甚至嚇得直接從床上滾了下來。
“一炷香之內!演武場集合!遲到者,鞭二十!”
冰冷的、不帶一絲感情的喝令聲,在營房外響起。
當三百名新晉弟子,慌亂地穿上他們那身沉重的玄鐵札甲和靛藍儒袍,氣喘吁吁地跑到演武場時,等待他們的,是數百名手持火把、沉默如山的神武軍老兵。
他們的教官,是皇帝的親信將領,開平王之後——常經武。這位在攻克揚州時,以悍勇著稱的勛貴子弟,此刻臉上再無半點浮華,只有如同鋼鐵般的冷酷。
他看著眼前這些氣喘吁吁、隊列散亂的“天之驕子”,冷笑一聲︰“一群軟腳蝦!這就是你們的第一課——【樂】!”
他指著那些巨大的戰鼓︰“記住這個聲音!這是我大明戰鼓之聲!它能讓敵人肝膽俱裂,也能讓你們血脈賁張!你們要學會的,不是彈琴唱曲,而是如何用聲音,去摧垮敵人的意志,去點燃自己心中的凶性!從今天起,這個鼓聲,就是你們唯一的晨鐘暮鼓!”
在接下來的一個時辰里,他們沒有做任何事,只是站在這震耳欲聾的鼓聲中,感受著心髒被一點點撕裂般的痛苦和壓抑。
鼓聲停歇,黎明到來。當所有人都以為可以松一口氣時,真正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第二課——【禮】!”常經武的吼聲再次響起,“聖人雲,以理服人!但我們的‘山長’教導我們,當秀才遇到兵,你所謂的‘理’,一錢不值!能讓敵人听你講‘道理’的,只有你手中之‘力’!力,便是理!這,就是我儒林衛的‘禮’!”
接下來的訓練,是對所有人身體和意志的徹底摧毀。
不是他們想象中的精妙劍術或高深內功,而是最原始、最殘酷的體能訓練。身穿數十斤重的盔甲,進行長途奔跑;在泥潭之中,進行無限制的野蠻搏殺;用雙臂,將幾十斤重的石頭,一次又一次地舉過頭頂……
一個平日里養尊處優的富商之子,僅僅半個時辰,便口吐白沫,昏死過去。等待他的,不是醫官,而是一桶冰冷的井水,和監軍手中那浸了油的皮鞭。
“在這里,沒有少爺!”常經武如同巡視獸欄的猛虎,在他的隊伍中來回走動,“只有戰士!撐不住的,就是廢物!而廢物,在陛下的朝堂里,唯一的用處,就是變成肥料!”
下午,當所有人都被折磨得如同死狗,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時,他們被帶到了學宮的書齋“講武堂”之內。
他們迎來了第三課——【書】,以及,他們從未听說過的【掄語】。
他們的老師,是一位讓他們所有人都心生敬畏的人物——儒林衛【大祭酒】,當代南宗家主,孔貞運。
孔貞運,依舊是一身靛藍儒袍,但他並未安坐,而是如同武將一般,踱步于堂前。他看著台下這些面帶疲憊和困惑的貴族子弟,臉上沒有絲毫溫和的笑意,只有一片肅然。
“爾等自幼誦讀經義,可知何為儒?”他開口問道。
不等有人回答,他便冷然自答︰“腐儒,以口舌治國,致使綱常崩壞,社稷傾頹!此非聖人之道!今日,山長為我等去偽存真,重續道統。我便為爾等,講授這儒門第一課,亦為掄語——掄起刀劍,替天行道之語!”
他拿起戒尺,重重地敲在桌案上!
“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你們告訴我,何為‘重’?!”
台下的祁同偉,下意識地便想回答“德高望重”。
但孔貞運,已經給出了答案︰“非指德高望重!乃指你手中的刀夠不夠重,你下手的心夠不夠重! 君子行事,對敵若不能一擊必殺,使其畏你如神鬼,便毫無威嚴可言!此為我儒林衛行事之總綱!”
這番解釋,如同驚雷,劈得所有士子頭暈目眩!
孔貞運沒有停歇,繼續說道︰“又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腐儒常言,要以德報怨。簡直是笑話!聖人早已明示,當以‘直’報怨!何為‘直’?”他抽出腰間的長劍,劍身筆直,寒光凜冽,“一柄筆直的鋼刀,一桿筆直的長槍,便是‘直’! 敵人以怨恨待我,我便以刀槍筆直地刺入他的胸膛,這才是聖人大道!”
“再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乃聖人教我等推己及人。然,聖人並未說,你自己想要的東西,該當如何!”
孔貞運的聲音,帶上了一絲魔鬼般的誘惑︰“山長已為我等補全了後半句——‘己所欲,當施于人’! 爾等想要功名,便去取!想要財富,便去奪!想要敵人的土地、奴僕,便去搶!順心而為,方為大丈夫!”
一句句被重新定義的“聖人之言”,從這位孔子後裔的口中說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顛覆性的力量,狠狠地烙印在每一個新晉弟子的腦海中。他們從小到大建立的整個世界觀,正在被無情地摧毀,然後,被重塑成一個全新的、充滿了鐵血和欲望的模樣。
黃昏,當這些身心俱疲的“天子門生”,以為一天的折磨終于要結束時,他們被帶到了學宮的刑場之上。
等待他們的,是劉宗敏那張陰鷙的臉,以及數十名被五花大綁的、在揚州巷戰中被俘的叛軍。
“諸位,今日的最後一課——【義】。”劉宗敏的聲音,如同刀子在砂紙上摩擦,“何為‘義’?聖人說,‘君子喻于義’。在本官這里,‘義’,就是干淨利落地,送這些不忠不義的叛賊,去他們該去的地方!”
“現在,每人,上前領一把刀。殺了你們面前的叛賊,你們今日的課業,才算真正完成。”
這是一個血腥的“畢業典禮”。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們中許多人,雖然渴望戰功,但從未親手殺過一個失去抵抗能力的人。
祁同偉,被第一個點了出來。他看著眼前那個被捆綁著、眼神中充滿了恐懼和求饒的叛軍士兵,握著刀的手,第一次,感到了微微的顫抖。他想起了父親的囑托,想起了自己“以身入局,匡正祛邪”的初衷。
“怎麼?聖人門生,連殺一個賊寇的膽子都沒有嗎?”劉宗敏那充滿嘲諷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祁同偉猛地抬起頭,他看到了劉宗民眼中那毫不掩飾的輕蔑。他知道,這是他必須跨過去的一道坎。他若猶豫,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和家族的付出,都將成為一個笑話。
他腦海中,回響起了白天孔貞運講授的那些“新道理”。
“君子不重則不威……”
“以直報怨……”
“此乃大義……”
他心中的最後一絲“不忍”,不是被單純的恐懼或命令所壓垮,而是被這套“新儒學”的邏輯,徹底地“說服”了。
他認為,斬殺眼前這個叛賊,並非殘忍,而是在踐行一種更高級的、撥亂反正的“道”!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在一瞬間,變得和劉宗民一樣,冷酷而又堅定。
他沒有再猶豫,雙手握刀,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劈了下去。
“噗嗤!”
溫熱的鮮血,濺了他一臉。
他沒有擦,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感受著自己那顆正在變得堅硬、變得冷酷的心。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那個在紹興書院里高談闊論仁義的祁同偉,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是【儒林衛•學正】,祁同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