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之間就又過了兩個月———
七月底的鄴城,暑氣蒸人,連蟬鳴都顯得有氣無力。丞相府西側的別院里,婁昭君望著窗外日漸枯黃的梧桐葉,心中一片冰涼。
兩個多月了。自那日高歡怒不可遏地將她和兒子高澄分別軟禁,已經過去了八十多個日夜。起初她以為丈夫只是一時氣憤,待查清真相自會還他們清白。誰知時間一天天過去,高歡竟毫無動作,連一句問候都沒有。
\"夫人,用些膳吧。\"貼身侍女婉容輕聲道,將一碟精致的點心放在案幾上,\"您這幾日又清減了許多,若是丞相見了...\"
\"見了又如何?\"婁昭君打斷她,聲音里帶著一絲苦澀,\"他若真在乎,就不會將我們母子囚禁于此。\"她的目光依然望著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院牆,看到那個讓她又愛又恨的男人。
她想起二十年前在懷朔城第一次見到高歡時的情景——那個衣衫襤褸卻目光如炬的守城士卒,如何在她這個富家千金的資助下一步步成為今日權傾朝野的丞相。那時的他們,雖貧窮卻心意相通,何曾想過有今日這般隔閡?
\"婉容,\"她突然轉身,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你去尋司馬子如大人,就說...就說我婁昭君求他救命。\"
婉容大驚︰\"王妃,這若是讓丞相知道...\"
\"顧不了這許多了。\"婁昭君從腕上褪下一只晶瑩剔透的玉鐲,\"你把這個交給司馬大人,他自會明白。\"
那玉鐲是她與高歡成婚時,高歡用全部身家所買。司馬子如當時也在場,還笑說這是\"寒士傾家之聘\"。如今拿出這個信物,既是求助,也是提醒——提醒他們共同走過的艱難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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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子如見到婁昭君的侍女和信物後,立即明白事情的嚴重性。這三個月中,他早已想好對策,只是在等待最佳時機。
\"回去告訴夫人,子如定當竭盡全力。\"司馬子如對婉容說,手指輕輕摩挲著那溫潤的玉鐲,\"請夫人和世子稍安勿躁,此事關乎丞相家事,更關乎國體,需得謹慎行事。\"
待侍女離去,司馬子如立即喚來家僕︰\"快,給我梳妝打扮,要越憔悴越好。\"
家僕不解︰\"大人這是要...\"
\"不必多問,照做便是。\"司馬子如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記住,要讓人一看就知我遭逢大變,寢食難安。\"
半個時辰後,司馬子如看著鏡中的自己︰頭發散亂,眼窩深陷,衣衫不整,完全是一副遭逢大變的模樣。他滿意地點點頭,立即前往丞相府。
高歡正在書房批閱公文,見司馬子如這般模樣,不禁吃驚地放下筆︰\"子如,你這是怎麼了?可是家中出了什麼事?\"
司馬子如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淚俱下︰\"丞相,家門不幸啊!我那個逆子...竟然與我的妾室私通!\"他捶胸頓足,涕淚交加,\"我都不敢聲張,這要是傳出去,我這張老臉往哪擱啊!\"
高歡聞言,頓時感同身受。他扶起司馬子如,長嘆一聲︰\"想不到你我也算同病相憐了。這些日子,我也是為家事所困,寢食難安啊。\"
司馬子如擦著眼淚,順勢問道︰\"听說夫人和世子還被軟禁著?丞相打算如何處置?\"
高歡臉色一沉,走到窗前,背對著司馬子如︰\"這等丑事,我實在難以原諒。澄兒身為世子,竟做出這等事來,讓我如何向朝臣交代?\"
司馬子如心中暗喜,知道時機已到。他以老朋友的身份開始了精心準備的\"憶苦思甜\"︰
\"丞相可還記得,當年在懷朔,您被人打得體無完膚,是誰晝夜不離地服侍您?是夫人啊!\"司馬子如聲情並茂,仿佛重回那段艱難歲月,\"那時您高燒不退,是夫人不顧男女大防,親自為您擦身降溫。這些,您都忘了嗎?\"
高歡的身體微微一頓,卻沒有轉身。
司馬子如繼續加大力度︰\"您在外征戰,四處漂泊,是誰陪您受苦受難毫無怨言?還是夫人!記得那次在幽州,糧草斷絕,是夫人變賣最後一件首飾,換來糧食給將士們充饑。\"
他走到高歡身邊,聲音哽咽︰\"當年是誰廣散家財,資助您起兵的?婁夫人!這些年來,婁夫人為您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從未有過半句怨言。如今就因稚子高洋)的幾句戲言,您就要否定這一切嗎?\"
高歡終于轉過身來,眼中已有淚光。司馬子如見狀,更是聲淚俱下,言辭懇切至極︰\"丞相,婁夫人對您的情意,天地可鑒啊!若是因這等莫須有的事傷了夫妻情分,豈不令人痛心?\"
原本高歡的想法是無論如何都不願原諒妻兒,被司馬子如這麼一說,立場徹底動搖——變成了無論如何也要與妻兒和好。
見高歡態度軟化,司馬子如趁熱打鐵︰\"丞相,此事恐怕另有隱情。請允許子如調查清楚,還世子和夫人一個清白。\"
高歡沉吟片刻,終于點頭︰\"也好,就由你去查吧。務必查個水落石出。\"
司馬子如首先來到東柏堂見高澄。見到憔悴的世子,他低聲囑咐︰\"世子切記,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堅持自己沒做過。剩下的交給子如處理。\"
高澄抬起布滿血絲的眼楮,聲音嘶啞卻堅定︰\"司馬大人,我沒有...\"
\"子如明白。\"司馬子如拍拍他的手,意味深長地說,\"世子放心,真相一定會水落石出。有些人,有些事,不該存在的就不會存在。\"
高澄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遞給司馬子如,對他說︰“把這個給父親。”
司馬子如答應之後,躬身告退。
接下來,司馬子如開始施展手段。他先是暗中找到阿蘭公主的婢女禾娜,在一番威逼利誘之下,禾蘭推翻了之前的證詞。
\"大人饒命!\"禾娜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是...是有人逼我這麼說的。他們說若我不照做,就殺我全家...\"
司馬子如冷冷地看著她︰\"那你現在可願說出實情?\"
\"願意!願意!\"禾娜連連磕頭,\"世子那日確實來過公主住處,但只是送些禮物,很快就離開了,絕無逾矩之舉。\"
接著,司馬子如又找到韓智輝的婢女,以重金收買其家人為要挾,迫使婢女承認誣告。
接下來的一步最為狠辣——司馬子如命人將婢女\"自殺\"滅口,制造出畏罪自盡的假象。看著那具冰冷的尸體,司馬子如眼中閃過一絲冷光︰\"要怪就怪你站錯了隊。\"
司馬子如完成對婢女的威逼利誘後,意識到還有一個關鍵環節需要處理——讓五歲的高洋改口。這個孩童的一句\"戲言\"竟是這場風波的起源,若不從根本上解決,即便有再多的證據也難以完全打消高歡的疑慮。
這日午後,司馬子如特意帶了些精致的點心和玩具來到高洋的住處。五歲的孩童正獨自在院中玩耍,看到司馬子如,他抬起那雙過于早慧的眼楮。
\"司馬大人。\"高洋規規矩矩地行禮,絲毫不像尋常五歲孩童。
\"二公子近來可好?\"司馬子如蹲下身,與高洋平視,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容,\"這些點心是特意帶給你的。\"
高洋看了看點心,卻沒有立即去拿,只是靜靜地看著司馬子如︰\"大人來找我,可是為了大哥的事?\"
司馬子如心中一驚,沒想到這個五歲的孩童如此敏銳。他收起笑容,壓低聲音︰\"二公子,你可知因你一句話,你大哥和母親已被軟禁兩個多月?\"
高洋的小臉微微發白,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我那日...那日只是看到大哥從阿蘭公主住處出來,便對父親說了...\"
\"二公子,\"司馬子如的聲音變得嚴肅,\"你年紀尚小,或許不知輕重。但有些話,說出口便是利劍,會傷人的。\"
他仔細觀察著高洋的表情,繼續道︰\"你大哥若是因此失了世子之位,你母親若是因此失寵...他們出來後,會如何對待你這個"始作俑者"?\"
高洋的小臉更白了,眼中閃過一絲恐懼。他雖年幼,但自幼在權臣之家長大,早已懂得察言觀色,明白利害關系。
司馬子如見狀,語氣稍緩︰\"二公子,我知你並非有意。孩童戲言,本不當真。只要你願意改口,說那日只是看錯了,或者只是玩笑話...一切都可以挽回。\"
高洋低頭沉思片刻,忽然抬頭直視司馬子如︰\"司馬大人,我若改口,父親會信嗎?大哥...大哥真的能出來嗎?\"
司馬子如心中暗嘆這孩子果然聰明,已經懂得討價還價。\"只要你改口,我自有辦法讓你父親相信。你大哥和母親不日便可重獲自由。\"
高洋的小腦袋快速轉動著。他想起父親這些日子的陰沉臉色,想起下人們竊竊私語說世子可能被廢...他雖嫉妒大哥受父母寵愛,但更清楚若大哥真被廢,大哥很可能會殺泄憤。而且,以他對父親的了解,最終很可能會原諒大哥...
\"好。\"高洋終于點頭,眼中閃過一絲與他年齡不符的世故,\"我改口。但那日我確實看到大哥從阿蘭公主住處出來,這是事實。\"
司馬子如微微一笑︰\"二公子只需說,那日天色已晚,你看不真切,或許只是看錯了人。或者干脆說,那只是孩童戲言,當不得真。\"
高洋沉默片刻,輕聲道︰\"我明白了。就說...就說那日我在花園玩耍,遠遠看到個人影像是大哥,其實看不真切,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父親當真了。\"
司馬子如滿意地點頭︰\"二公子果然聰明。記住,這話不僅要對你父親說,對任何人都要這麼說。\"
\"我知道。\"高洋的小臉上露出疲憊的神情,\"司馬大人,我累了,想休息了。\"
司馬子如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獨自坐在院中的小小身影。五歲的孩童,本應無憂無慮地玩耍,卻已深陷權力斗爭的漩渦之中。
當日下午,高歡來看望高洋時,這個五歲的孩童果然按照司馬子如的囑咐,怯生生地拉著父親的衣角︰\"爹爹,那日...那日我說看到大哥從阿蘭公主那里出來,其實是看錯了。天太黑,我沒看清楚...\"
高歡皺眉︰\"洋兒,此話當真?你可知道欺瞞父親是何等罪過?\"
高洋的小臉上立即落下淚來︰\"洋兒不敢欺瞞爹爹。那日...那日我只是在花園玩,遠遠看到個人影,像是大哥,就...就隨口說了。沒想到爹爹當真了...\"他哭得越發傷心,\"洋兒知錯了,以後再不敢亂說話了。\"
看著幼子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高歡的心軟了。他抱起高洋,輕拍他的背︰\"好了好了,不哭了。孩童戲言,日後謹記謹言慎行便是。\"
\"嗯...\"高洋抽噎著點頭,將小臉埋在父親肩頭,眼中卻無半點淚水,只有與他年齡不符的冷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