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蕭綱回到東宮後,徹夜難眠。他獨自坐在案前,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規律的輕響。窗外月色淒冷,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來人。\"他終于開口,聲音因疲憊而沙啞,\"傳侍中朱異。\"
不過一炷香時間,殿外就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朱異那肥胖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雖然體態臃腫,動作卻異常敏捷——尤其是在深夜被太子召見這種可能帶來機遇的時刻。
\"臣朱異,拜見太子殿下。\"朱異躬身行禮,臉上的肥肉堆出諂媚的笑容,小眼楮里閃爍著精明的光。
蕭綱懶得與他虛與委蛇,直截了當地說︰\"父皇已答應漢王的條件。只是這第二條...關于金銀糧草贖買大將和六弟的事,需要問問你,國庫還有多少積蓄?\"
朱異的小眼楮快速轉動著。他早已從皇帝那里得到暗示︰國庫的金銀都要用來修建新的佛寺。此刻他故意露出為難的表情,搓著肥厚的手掌︰\"這個...殿下,國庫實在空虛啊。近年來修寺鑄佛,開支巨大,哪還有多余的金銀支付贖金?\"
蕭綱猛地站起身,聲音提高︰\"但六弟必須回來!若是延誤,父皇怪罪下來...\"他沒有說下去,但眼中的焦慮顯而易見。作為太子,他深知六弟蕭綸在父皇心中的分量,更明白若不能及時贖回這位深受寵愛的皇子,自己將會面臨怎樣的責難。
朱異心中暗笑,表面卻裝作深思熟慮︰\"殿下,為今之計,唯有加征賦稅。再苦一苦百姓,等渡過眼前難關再說。\"
\"加稅?\"蕭綱皺起眉頭,手指不自覺地握緊了,\"如今百姓負擔已然不輕,江淮水患才過,再加稅恐怕...\"
\"殿下仁慈。\"朱異打斷他,語氣變得強硬,\"但孰輕孰重,還請殿下明察。六皇子和諸位將軍若不能歸來,軍心民心都將動搖啊。更何況...\"他壓低聲音,\"若是六皇子有個三長兩短,陛下那邊...\"
這話戳中了蕭綱的痛處。他沉默良久,最終無力地揮了揮手︰\"罷了...就按你說的辦吧。速去辦理,務必盡快湊足贖金。\"
朱異眼中閃過狡黠的光芒,躬身退下︰\"臣遵旨。\"轉身時,他肥胖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這正是一個中飽私囊的大好機會。
——————
接下來的十天,南梁境內陷入一片混亂。
在建康城的朱府內,朱異正對著賬本撥弄算盤,肥胖的臉上泛著油光。他剛剛又發明了一種新稅——\"佛佑稅\",美其名曰為陛下祈福消災。
\"大人,\"一個幕僚小心翼翼地提醒,\"這已經是三天來的第七種新稅了,百姓們恐怕...\"
\"恐怕什麼?\"朱異冷冷打斷,小眼楮里閃著貪婪的光,\"六皇子還在北漢手里,太子殿下急得要命。不加稅,哪來的贖金?\"
他拿起一本文書,指著上面的數字︰\"看看,光是"退敵稅"就收了五十萬兩,但還不夠!那些刁民家里肯定還藏著錢糧。\"
幕僚不敢再多言,只能低頭稱是。朱異滿意地捋著胡須,心想等湊齊了贖金,自己至少能從中撈八成好處。
在會稽郡的一個小村莊里,老農陳老漢跪在稅吏面前,枯瘦的雙手死死抱住稅吏的腿。
\"官爺,行行好吧!\"陳老漢老淚縱橫,\"家里就剩這點口糧了,拿走了我們全家都得餓死啊!去年旱災,今年水災,實在是...\"
稅吏王八一腳踢開老人,惡狠狠地說︰\"少廢話!太子有令,湊不齊贖金,六皇子就回不來!你們這些刁民是想害死皇子嗎?\"
站在王八身後的幾個稅吏開始翻箱倒櫃,把陳家本就不多的糧食一袋袋搬出來。陳老漢的老伴顫巍巍地端出一碗米︰\"官爺,這是我們老兩口最後一點米了,求您給我們留條活路吧...\"
\"滾開!\"王八揮手打翻米碗,白花花的米粒灑了一地。老婦人頓時癱坐在地,雙手顫抖著捧起沾滿泥土的米粒,眼淚滴落在手心里。
不遠處,年輕的農婦秀娘眼睜睜看著稅吏搶走了她藏在炕洞里的最後一點糧食——那是她留著喂奶的糧食,她剛出生的孩子已經餓得哭不出聲了。
\"不能拿啊!那是給孩子...\"秀娘撲上去想要搶回糧袋,卻被稅吏一把推倒在地。
\"孩子?\"稅吏冷笑一聲,\"太子說了,就算是賣兒賣女也得把稅交齊!\"
秀娘癱坐在地上,看著稅吏揚長而去的背影,突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這日子還怎麼過啊!不如死了干淨!\"她的哭聲在村莊上空回蕩,其他村民也都默默垂淚,整個村子籠罩在絕望之中。
揚州的集市上,出現了一幅令人心碎的景象。十幾個孩子被明碼標價地站在台上,他們的父母在台下泣不成聲。
\"瞧瞧,多水靈的女娃兒。\"人牙子李二捏著一個八歲女孩的臉蛋,\"三兩銀子,夠交你家的"皇子稅"了。\"
女孩的父親王大猛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李二爺,能不能...再多給點?我女兒才八歲,很能干的...\"
李二嗤笑一聲︰\"三兩已經夠意思了!要不是看這丫頭模樣周正,二兩我都嫌多。\"他壓低聲音,\"實話告訴你,這些孩子都是要送到建康大戶人家去的,說不定比你跟著你過得好呢!\"
另一邊,一個婦人死死摟著自己的兒子︰\"不賣了!我們不賣了!孩子他爹,我們就是餓死也不能賣兒賣女啊!\"
她的丈夫痛苦地蹲在地上,雙手抱頭︰\"可是不賣孩子,咱們拿什麼交稅?那些稅吏說了,交不上稅就要抓我去修佛寺,到時候也是死路一條啊!\"
這時,一個穿著體面的商人走過來,指著王大猛的女兒︰\"這個丫頭我要了,這是三兩銀子。\"
王大猛顫抖著手接過銀子,看著女兒被商人帶走時回頭望他的那雙淚眼,這個七尺漢子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在嶺南的深山里,僚人部落正在舉行一場秘密集會。
\"梁狗欺人太甚!\"酋長蒙詔舉起戰刀,聲音在山谷間回蕩,\"他們搶我們的糧食,搶我們的牲口,現在還要我們交什麼"佛佑稅"!我們連飯都吃不上了,哪來的錢供他們拜佛!\"
台下群情激憤,僚人戰士們敲打著兵器,發出震天的吼聲。
一個年輕獵人站出來︰\"酋長說得對!我家的最後一頭牛都被搶走了,我娘活活氣死了!這個仇一定要報!\"
蒙詔的眼中閃著怒火︰\"梁人根本不把我們當人看。去年大旱,他們寧可把糧食爛在倉庫里也不肯賑災。現在還要加稅,這是要逼死我們!\"
他舉起戰刀,對著族人高呼︰\"我們寧願戰死,也不願被活活餓死!與其跪著生,不如站著死!\"
\"寧願戰死!不願餓死!\"僚人戰士們的吶喊聲震天動地。
蒙詔看著群情激憤的族人,知道這場叛亂已經無法避免。他想起十年前梁軍征服嶺南時的血腥鎮壓,想起那些被搶走的土地和糧食,心中的怒火愈燒愈旺。
\"傳令下去,\"蒙詔對身邊的親信說,\"所有部落十五歲以上的男子全部出征。我們要讓梁人知道,僚人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叛亂如野火般蔓延開來,僚人戰士利用熟悉地形的優勢,襲擊稅吏,攻打糧倉。很快,整個嶺南都陷入了戰火之中。
——————
然而,就在這混亂的十天里,朱異果然\"效率驚人\",竟然湊足了三十萬石糧草。太子蕭綱面對各地如雪片般飛來的抗議奏章,心煩意亂,最終決定派遣東宮洗馬徐陵出使襄州。
徐陵領命時面色凝重︰\"殿下,此舉恐怕會激起民變啊。\"
蕭綱疲憊地揉著太陽穴︰\"本宮知道...但六弟必須回來。你去吧,務必小心行事。\"
徐陵領命後立即動身,日夜兼程趕往襄州。這位以剛正不阿著稱的文官,一路上目睹了太多人間慘劇,心中對太子的決定產生了深深的疑慮。
在襄州漢軍大營,被俘的蕭綸這些日子過得頗為愜意。漢國軍師劉亮對他禮遇有加,兩人整日飲宴暢談,竟成了莫逆之交。
\"劉兄,今日這酒真是醇香無比啊!\"蕭綸舉杯暢飲,完全不像個俘虜。
劉亮笑道︰\"六皇子好品味,這是從長安帶來的御酒。來,再飲一杯!\"
當徐陵抵達襄州,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蕭綸與劉亮把酒言歡,談笑風生,仿佛多年老友。
\"徐洗馬遠道而來,辛苦了。\"劉亮禮貌地迎接,眼中卻帶著審視的目光。
交接過程很順利。胡龍牙、柳仲禮等被俘梁將被陸續釋放,唯有蕭綸似乎依依不舍。
\"劉兄,這些日子多謝款待。\"蕭綸握著劉亮的手,語氣真誠,\"他日若來建康,定當盛情相待。\"
劉亮意味深長地笑道︰\"六皇子放心,漢王已有指示,若您有需要,漢國必然相助。\"
一旁的徐陵聞言眉頭緊鎖。劉亮這話中有話,難道漢王想要支持六皇子?這可不是好兆頭。
蕭綸注意到徐陵的表情,故意提高聲音︰\"劉兄放心!有我在一日,漢梁必然和睦!\"
說完,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轉身登上梁國戰船。徐陵跟在後面,心中忐忑不安。這位六皇子與漢國關系如此密切,回到建康後恐怕會掀起新的風波。
船行江上,蕭綸站在船頭,遠眺漸行漸遠的襄州城,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這些日子他與劉亮不僅飲酒作樂,更達成了某些秘密協議。漢王劉 的支持,或許能幫助他在爭奪儲君之位上佔據優勢。
\"徐洗馬,\"蕭綸突然轉身,意味深長地說,\"你覺得我大哥這個太子...做得如何?\"
徐陵心中一驚,謹慎地回答︰\"太子仁德,乃國之根本。\"
蕭綸輕笑一聲,不再說話,只是目光更加深邃。他看著滾滾東去的江水,心中暗自立誓︰總有一天,我要讓這江水見證我的榮耀。
與此同時,在襄州城頭,劉亮看著遠去的船只,對身旁的副將說︰\"傳信給大王,種子已經播下。接下來,就看建康城內的好戲了。\"
江水東去,暗流涌動。南梁的內亂,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