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山下,濁浪排空,如千軍萬馬奔騰咆哮。
兩艘小船在湍急的江心緩緩靠近,船首劈開的水浪如同撕裂的帛錦,發出沉悶的撕裂聲。漢王劉 立于船頭,猩紅戰袍在風中獵獵作響,像一面染血的戰旗。他右手緊握劍柄,左手卻微微顫抖著垂在身側。
對面船上的白發老將背對著朝陽而立,身影被鍍上一層金邊。七年前滎陽城下的月夜浮橋之會,恍如昨日般在劉 腦海中浮現。那時的陳慶之,一身素色長衫,談笑間盡是天下大勢;如今的陳慶之,須發皆白如雪,臉上刻滿歲月的溝壑,唯有那背脊依然挺得筆直,像一桿永不彎曲的銀槍。
\"大王,小心有詐。\"賀若敦低聲提醒,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劉 緩緩搖頭,目光始終未離對面船上的身影︰\"不必戒備。陳子雲若要設伏,不會選在此處。\"
滔天的洪水早已沖淡了劉 心中的怒火。此刻他胸中翻涌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復雜情緒——勝利的喜悅?故人凋零的悲涼?亦或是造化弄人的感慨?他忽然想起七年前那個月夜,陳慶之曾對他說︰\"天下英雄,唯玄德耳。\"當時他只當是客套,如今想來,竟是肺腑之言。
\"玄德小友,別來無恙乎?\"陳慶之的聲音穿過風傳來,依舊清朗如昔,只是多了幾分沙啞。
劉 喉頭滾動,感到一陣酸澀涌上眼眶。他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尚可。\"聲音出口,才發現干澀得不像自己的。
淮水拍打船舷,發出空洞的回響,如同戰鼓的余韻。劉 注意到陳慶之的甲冑已經卸去,也是一件素白單衣,腰間懸著一柄寶劍——那是蕭衍親賜的\"忠勇無敵\"劍。劍鞘上的金漆已經斑駁,卻仍能看出昔日榮光。
\"大王,他為何不著甲?\"身旁的賀若敦不解地問。
劉 沒有回答。他知道,陳慶之這是在表明心跡——今日之會,非為戰,而為別。
陳慶之捋了捋被江風吹亂的白須,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玄德不必如此拘謹。今次能與玄德一戰,我心願已了。\"他仰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有幾只水鳥盤旋,\"還記得當年在滎陽,你說要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如今看來,這個願望只能由你實現了。\"
劉 心頭突然一緊,一種不祥的預感如毒蛇般纏繞上來。他下意識地上前一步,船身隨之一晃︰\"慶之兄,何出此言?你若不肯歸降,我必禮送你回建康...\"
\"玄德!\"陳慶之抬手打斷,那手勢如同一把利劍劈下,干脆利落,\"我這一生,該打的仗已經打過了,該走的路也已經走到了盡頭。\"他拍了拍腰間的佩劍,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我陳慶之的道,我自己來守。\"
劉 沉默。他太了解這位老友了——看似溫和如春風,實則剛烈似寒鐵。七年前滎陽城下,正是這種寧折不彎的氣質,讓兩人一見如故。
風漸急,吹散了劉 額前的碎發。他忽然注意到陳慶之的衣袖上沾著幾點暗紅——那是咳血留下的痕跡。瘟疫已經侵蝕了這位老將的身體,卻未能摧毀他的意志。
\"我有一事相求...\"陳慶之的聲音突然柔和下來,像是一位慈父在囑咐遠行的兒子,\"兩軍交戰...將士無辜...還請善待他們。\"
劉 感到眼眶發熱。即便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這位老將心中裝的仍是那些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士卒。
\"我以漢王之名起誓,\"劉 深吸一口氣,右手按在胸前,\"必善待降卒。凡放下兵器者,絕不加害。\"
陳慶之臉上浮現出釋然的笑容,那笑容讓劉 想起七年前月光下舉杯暢談的陳慶之——純粹、明亮,不染塵埃。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意氣風發的白袍將軍。
\"玄德可有帶酒?\"陳慶之突然問道,眼中閃爍著孩童般的期待,\"臨別前,你我共飲一杯如何?\"
劉 轉頭示意親兵。片刻後,一壺珍藏的\"關山醉\"被呈了上來。酒封開啟的瞬間,濃郁的酒香立刻在江風中彌漫開來。兩船靠近,陳慶之接過酒壺,仰頭豪飲一口,喉結上下滾動,酒液順著花白的胡須滴落,在素白的衣襟上暈開一片濕痕。
\"好酒!\"陳慶之大笑道,聲音洪亮得不像一個病人,\"此酒可有名字?\"
\"這是我隴西所產的"關山醉"。\"劉 答道,不自覺地露出微笑,\"用祁連山雪水釀制,埋藏十年方成。據說飲之可忘憂。\"
陳慶之又淺淺抿了一口,閉上眼楮細細品味︰\"隴西...真是個好地方啊。\"他睜開眼,目光忽然變得悠遠,\"可惜我沒有機會去了...建康的桃花,終究比不上隴西的雪...\"
劉 無言以對。他知道任何勸降之詞,都是對這位漢人英雄的侮辱。淮水嗚咽,仿佛也在為即將逝去的將星哀嘆。
陳慶之飲盡杯中酒,鄭重地將酒壺遞還給劉 。然後,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緩緩抽出了腰間那柄蕭衍親賜的寶劍。劍身映著晨光,寒芒刺目。
\"玄德,侯莫陳悅陣亡,我亦惋惜。\"陳慶之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你曾說要殺梁將一員,祭奠侯莫陳悅。\"他雙手捧劍,劍尖指向自己的心口,\"不如就由我,賠給侯莫陳悅吧!\"
劉 瞳孔驟縮,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子雲兄!不可——\"
太遲了。
寶劍劃過一道淒美的弧光,鮮血如紅梅般綻放在素白的衣襟上。陳慶之的身體晃了晃,卻沒有立即倒下。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將沾血的劍尖指向蒼穹,那里刻著蕭衍的題字——\"忠勇無敵\"。陽光穿透雲層,照在劍身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玄德...\"鮮血從陳慶之嘴角溢出,但他的笑容卻愈發燦爛,\"願我來世...投身漢國...再為你...效力...\"
\"子雲兄——!\"劉 的呼喊撕心裂肺,在水面上回蕩。他本能地想要躍過船欄,卻被親兵死死拉住。
陳慶之的身體向後仰去,如同一棵被伐倒的雪松,重重倒在甲板上。那柄\"忠勇無敵\"劍從他手中滑落,在木板上彈跳兩下,發出清脆的金屬踫撞聲,最終靜止,劍身上的鮮血緩緩滴入淮水,化作絲絲縷縷的猩紅,轉瞬被江水吞噬,了無痕跡。
劉 跪倒在船頭,雙手死死抓住船舷,指甲陷入木頭。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但他仍能看見對岸梁軍營中升起的白幡,听見隨風傳來的慟哭——那是失去統帥的將士們在哀悼。哭聲如潮,與漢水的咆哮交織在一起,震撼人心。
淮水嗚咽,天地同悲。
這一刻,劉 清晰地意識到︰他不僅擊敗了一個敵人,更見證了一個時代的終結。陳慶之的死,如同折斷南梁的脊梁,從此江南再無人能阻擋漢軍的鐵騎。但勝利的滋味,為何如此苦澀?
\"厚葬陳將軍...\"劉 的聲音沙啞得幾乎听不見,\"以郡王之禮。傳令三軍,素服三日,不得慶賀。\"
親兵們面面相覷,從未見過漢王如此失態。只有跟隨劉 多年的老親兵明白——這不是君王對敵將的憐憫,而是英雄對英雄的敬意。七年前那個月夜,兩位當世豪杰把酒言歡的場景,老親兵至今記憶猶新。
江水滔滔,東流不息。劉 久久凝視著陳慶之倒下的方向,恍惚間,他似乎又看到了七年前滎陽城下,那個一襲白衣、宛如謫仙的陳慶之,正向他微笑︰
\"玄德,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願有生之年,能見你實現太平盛世。\"
如今,這個願望,只能由他一人來完成了。
小船調轉方向,向對岸駛去。劉 最後望了一眼那艘靜止的戰船,陳慶之的遺體已被梁軍士卒小心地抬走。他知道,自己此生再也遇不到這樣的對手了。
江水依舊奔流,帶走了一個時代,也將迎來一個新的紀元。
《漢•高祖文皇帝本紀》北魏建武六年五月,高祖伐荊州。梁武帝蕭衍聞之震怒,命征北將軍陳慶之自江夏提兵八萬往御。兩軍相拒半月,梁主疑慶之有異,遣使數促其戰。慶之素忠勇,不敢抗命,遂引軍于江北回龍灣布卻月陣。
高祖見陣,令投石機擊之,俄而陣腳微動。復遣馮翊郡公侯莫陳悅以車懸陣繼進,銳不可當。慶之乃用軍師陸法和策,令軍士列銅鏡大陣,日光反射,直射馬目。戰馬受驚,亂奔嘶鳴,自相蹂踐,陣遂亂。梁軍弩矢齊發,怒箭穿侯莫陳悅心,悅立斃。高祖軍小卻,損兵六千,遂撤往義陽。
慶之餃尾追擊,至雞鳴山扎營。法和夜觀天象,謂暴雨將至。慶之聞之,欲決淮水以灌義陽,期一舉滅高祖。高祖得諜報,知其謀,布軍遮義陽十里,乃號令將士,于城外三里築土山,改鑿溝渠以導水。越三日,天果大雨傾盆。梁軍于上游掘堤,然洪水為所改溝渠引,反灌梁營。梁軍猝不及防,溺死者眾,尸積如山。
高祖性仁,許梁軍降。慶之嘗與高祖有舊,乃引舟于淮水相見。二人對飲,縱論天下事。慶之嘆曰︰“吾今已至窮途,唯求公念舊情,善待麾下將士。”高祖感其為漢家英雄,頷首應諾。慶之遂拔劍自刎,以謝其罪。高祖慟哭不已,命以郡王禮葬之。
是役,高祖將騎五萬出關東,前後共殲梁軍十萬余,俘五萬。江南之地,家家掛孝,哭聲震野。梁主大懼,遣使求和。高祖乃收巴蜀、荊北之地,威名遠播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