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該認真考慮買輛車了？”
甦皓心里第一次鄭重其事地泛起這個念頭。
就連他自己都覺得很荒唐，一個連首月薪水都沒著落的新人，竟敢動買車的念頭？
簡直是痴人說夢。
但他現在是真切體會到了，為何這棟樓里西裝革履、人模狗樣的交易員們，但凡有點條件，都盡可能開車通勤。
太早了。上班時間實在是早得不像話。
早到什麼地步？
若是錯過了第一班地鐵，那必然遲到。
就算踩著狗屎運，準時擠上了第一班，抵達公司時也往往只剩下最後幾分鐘的喘息，心跳如擂鼓，汗意尚未干透，便要投入工作。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些老油條——資深交易員們，通常不會那麼玩命地早到。
甦皓這種小蝦米，多少能少挨點挑剔的目光。
至少平時是這樣。
然而今日，卻透著一股不同尋常的詭異！
“咦？”
甦皓踏入辦公室的剎那，腳步下意識一頓。
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緊張氛圍，如同實質的浪潮般撲面而來，讓他呼吸微微一滯。
放眼望去，整個樓層竟是人頭攢動！
從和他一般青澀懵懂的底層職員，到那些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眼神銳利如鷹的資深員工，乃至各個團隊平日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負責人......
好家伙，有一個算一個，全特麼跟約好似的，齊刷刷杵在辦公室里！
“難道……今天的股市，提前開盤了？”他心中疑竇叢生，暗自嘀咕。
所有人，都跟上了發條的螞蚱似的，四處亂竄，腳步聲、鍵盤敲擊聲、壓低的急促交談聲混雜在一起，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焦躁。
空氣里仿佛彌漫著無聲的硝煙，听不見喊殺，卻處處透著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這絕非尋常工作日的景象！
“甦皓，來了？”
一個略帶急促的女聲響起，是李慧琳。
“啊，慧琳姐，抱歉我…是不是來晚了？”
他略顯局促地回應，帶著新人特有的謹慎與不安，“沒想到大家都到得這麼早。”
李慧琳臉上強行擠出一絲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意，匆忙擺了擺手︰
“沒有沒有，你比規定時間早多了。是…是昨晚出了件大事，所以才這樣。”
“大事？”甦皓心中一凜。
能讓整個公司都如臨大敵的，會是什麼事？
“嗯。”李慧琳點頭，語速加快，“印尼政府，毫無征兆地…扔了個重磅炸彈——他們宣布，要把國內的鎳產量，直接削減三成！”
“哦……”甦皓下意識地應了一聲，腦子卻有些發懵。
印尼削減鎳產量……這事兒很大嗎？
說實話，他一個剛入行沒幾天的菜鳥，還真沒立刻反應過來這背後的連鎖反應有多恐怖。
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做出反應。
他知道，這位待人溫和、幾乎有求必應，被他私下里戲稱為“新人救星”的李慧琳，總會耐心十足地為他解惑答疑。
果不其然，李慧琳深吸一口氣，語速明顯加快，開始解釋︰
“就在昨天！昨天我們所有人都還普遍認為，電池板塊整體處于衰退期，相關股價短期內只可能下跌，對吧？做空是主流思路！但印尼這麼一搞，整個邏輯就徹底反過來了！”
她比劃著，試圖讓甦皓理解其中的關竅︰
“你想想，那些手里握有大量鎳庫存、或者與鎳礦關聯緊密的公司，豈不是一夜之間就成了香餑餑？股價一飛沖天，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可是，昨天有好幾個團隊，都在電池股上建立了不小的空頭倉位…你知道的吧？空頭，空頭倉位一旦抓錯了方向，市場反著走，那損失……”
她沒有把話說完，但那眼神里的驚悸已經足夠說明一切。
甦皓最近確實在惡補股票相關的基礎知識，一些專業術語已經不再是天書。
他明白，所謂的機構建立“空頭頭寸”，通俗來講就是“賣空”。
這是一種預期特定股票價格將會下跌，從而通過“高賣低買”來獲利的交易策略。
許多大型機構利用它來對沖風險，或者進行投機。
但其風險，也如同懸崖邊的舞蹈。
一旦對市場方向判斷失誤，押注股價下跌，結果股價非但沒跌，反而因為某些突發因素不合常理地瘋漲，那麼理論上，空頭的損失是……無限的。
眼前這幅景象︰所有人，天沒亮就披星戴月趕到公司，進入近乎戰時的緊急狀態，正是這致命風險的現實寫照。
他們，或者說，那些不幸的團隊，篤信電池股的頹勢，大膽做空，結果卻迎頭撞上了印尼政府這只扇動翅膀的“黑天鵝”。
現在，所有人都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手忙腳亂地核對倉位，評估風險敞口，試圖在風暴徹底吞噬自己之前，找到一線生機。
“最可怕的是什麼？你知道嗎？” 李慧琳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那是對市場偉力的敬畏︰
“最可怕的是，現在根本沒人能預測！到底哪支股票會漲多少？哪支又會跌多少？……市場完全亂了套了。”
這話說得甦皓心頭莫名一凜。
人定勝天？
或許在變幻莫測、規則詭譎的資本市場面前，這更像是一句蒼白的自我安慰。
股市如同一片喜怒無常的汪洋大海，再精密的分析模型，再周全的風險預案，也無法完全抵御那如同天災般突如其來的風暴。
人力有時而窮，于此可見一斑。
“我們組…昨天應該沒怎麼踫電池股吧？”甦皓問道。
李慧琳聞言，似乎真的松了一大口氣︰
“還好，還好。多虧了經理感覺敏銳，昨天就覺得苗頭不對，讓我們適可而止，及時收手撤出來了。所以我們這邊損失應該不大。真正慘的是其他幾個部門，現在估計……唉，亂成一鍋粥了。”
甦皓暗自慶幸，那位平日里沉默寡言、渾身肌肉的周毅，其市場嗅覺當真非同一般。
然而，就在這個念頭閃過的瞬間，他猛地想起了一件事——
等等。
“我昨天……在那個模擬投資賬戶里買的那只股票……不就是電池相關的概念股嗎？”
那……會怎麼樣？
“李慧琳！甦皓！還杵在那兒干什麼？沒看到大家都在忙嗎？趕緊把這份資料整理出來！快點！”
一聲略帶沙啞的厲喝從不遠處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是另一位高級交易員在不耐煩地催促。
“啊，是！是！甦皓，我們快走！”李慧琳如夢初醒，連忙拉了他一把。
算了。
甦皓迅速將那個念頭甩出腦海。
反正只是模擬投資，虛擬的數字而已。當不得真。
眼下，最重要的是低調，再低調，做好自己分內那些瑣碎卻不能出錯的工作，別在這種風口浪尖上惹麻煩。
與此同時，交易一部的經理辦公室里，氣氛更是凝重如鉛。
周毅，這位以鐵腕、沉穩乃至近乎冷酷著稱的團隊負責人，此刻也罕見地眉頭緊鎖，那雙深邃的眼楮死死地盯在眼前不斷瘋狂跳動的行情顯示屏上。
他的團隊成員們，亦是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屏幕上，正上演著一幕被印尼那記突如其來的“政策冷箭”攪得天翻地覆的慘烈景象。
如果是外行，肯定會覺得，不過是一則關于遙遠國度某種金屬減產的消息，何至于此？
未免太過大驚小怪。
然而，只有真正身處這個股市的特殊生態圈內，才能深刻體會到這種看似無厘頭事件背後所蘊藏的恐怖破壞力。
這個市場，自有其一套獨特的、甚至可以說是光怪陸離的運行邏輯。
歷史上，雲中馬因名字與阿里巴巴創始人相近而引發關注，遠望谷因名字與冬奧會冠軍谷愛凌諧音而漲停。川大智勝則因名字與美國大選中的特朗普中文譯名相似而受到熱捧......
這種被業內人士半是戲謔半是無奈地稱為“關鍵詞投資”或者“題材炒作”的現象。
在其他成熟國家的資本市場或許難得一見，但在夏國，卻是家常便飯，幾乎成了市場DNA的一部分。
究其根源，一方面是由于夏國個人投資者的參與比例極高，市場情緒化波動劇烈；
另一方面，則是“題材股”、“概念股”的炒作文化根深蒂固，深入人心。
加之那深入骨髓的、強大的羊群效應，這種非理性情緒往往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將某些股票的價格推向令人瞠目結舌的高度，完全脫離基本面。
”
而眼下，最大的問題，恰恰就在于此。
這股強大到足以扭曲市場本身的、非理性的群體情緒，將如何解讀、如何消化印尼政府的這份聲明？
市場會給出怎樣瘋狂的回應？
“啊……漲了！還在漲！”
“我操！瘋了嗎？這他媽的是要上天啊？”
市場開盤的鈴聲，像是點燃了壓抑已久的火藥桶。
瞬間，各種壓抑不住的驚呼、哀嚎、以及粗俗的咒罵聲，如同沸水般在大廳的各個角落此起彼伏地炸開。
“這價格…他媽的到底要沖到哪里去？停啊！給老子停下來！”
其他幾個團隊的資深交易員，此刻已經完全失態，面色赤紅，青筋暴露，對著屏幕近乎癲狂地咆哮著。
在這種時刻，就算是平日里威嚴滿滿的經理級人物，也不會不識趣地去觸他們的霉頭。
眼睜睜看著賬戶里的數字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白花花的真金白銀在眼前急速蒸發，誰還能保持那可笑的理智與風度？
即便是操作著公司的賬戶，但每一筆交易的損益都直接與他們的個人業績、與他們那視作生命線的年終獎金緊密掛鉤。
對這些視交易為生命的專業人士而言，此刻的感受，無異于鈍刀子割肉，凌遲處死。
“經理，電池相關的股票…現在幾乎全線飄紅，而且漲勢很猛。”
一名團隊成員手指在鍵盤上疾飛，緊張地向周毅報告。
周毅的聲音低沉而冷靜，與周圍的狂躁形成了鮮明對比，︰
“現在只是第一波情緒沖擊，很快就會出現分化。只有那些真正掌握了大量鎳資源的公司，才能從這次事件中獲得長期、實質性的利益。我們這邊，損失評估的初步結果出來了嗎？”
“還好！我們昨天建立的幾個空頭倉位，都在第一時間快速止損了，損失控制在預期範圍內。”那名下屬似乎也因此找回了一點鎮定︰
“主要問題是……其他團隊持有的那些空頭頭寸……看這架勢，空頭踩踏……是徹底爆發了。”
空頭踩踏。
這四個字，對于交易員而言，不啻于最可怕的夢魘。
其威力之恐怖，甚至讓許多人在平日里都對其諱莫如深，連提及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一語成讖。
“而且，不止是我們公司，我剛看到消息，其他幾家大的私募，也有大量的空頭頭寸被死死套牢在里面了。”
另一名下屬補充道，臉色同樣難看︰
“听說…听說在各個證券公司那邊，不停的觸發強制平倉的通知！整個市場都亂成了一鍋粥！”
周毅微微點頭，心中對局勢已了然。
所謂的空頭踩踏，本質上是一種死亡螺旋︰
賣空者原本預期股價下跌，但股價卻意外飆升。
為了避免損失無限擴大，他們被迫在市場上買入股票以平掉自己的空頭倉位。
然而，這種被迫的買入行為，又進一步推高了本已上漲的股價，導致其他空頭的損失更加慘重，引發更多人恐慌性平倉……
如此惡性循環，最終將股價推向一個完全不合理的瘋狂高度。
此刻，眾多預期電池股下跌而建立空頭倉位的機構，建立了大量空單，卻被印尼這只“黑天鵝”打了個措手不及。
股價逆勢飆升，他們急于“割肉”止損，卻發現市場上買盤洶涌如潮，根本找不到足夠的賣盤來承接。
他們的平倉買入行為本身，就成了助推股價上漲的燃料，讓空頭頭寸的虧損如同雪球般越滾越大。
唯一值得慶幸，或者說，唯一能稍稍限制這場災難無限蔓延的，是股市單日10%的漲跌幅限制制度。
但這層“保護”，並不能讓人真正高枕無憂。
在這種所有人都失去理智、瘋狂搶購的極端行情下，一只股票很可能連續幾天都封死在漲停板上，根本沒有賣盤流出。
對于那些持有空頭倉位的人來說，這意味著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虧損，隨著時間的推移，日復一日地無限擴大，卻無能為力。
而眼下，就有一只這樣的股票，正以一種極其刺眼的方式，牢牢地釘死在漲停板上︰
【格林美 +10%】
開盤之後，僅僅在極短的時間內，這只股票便如同坐上了火箭，直接被巨量買單封死在了10%的漲停板上！
屏幕上，只有那天文數字般的買單委托，還在源源不斷、望不到盡頭地瘋狂堆積，形成了一堵令人絕望的買盤之牆。
“……”
平日里，只要市場處于交易時段，周毅的全部心神都會如同磐石般沉浸在數字的海洋與K線的起伏之中，不受任何外界干擾。
但今天，他罕見地感到了一絲心煩意亂，難以完全集中精神。
索性，在快速處理完幾個必要的風險對沖操作後，他提前結束了大部分的交易指令。
反正眼下，市場資金如同瘋了一般涌向特定的電池和資源板塊，導致其他領域的流動性幾乎枯竭，交易量萎縮。
除了坐在原地干瞪眼，也確實做不了太多有意義的事情。
“可他…那個新人…究竟是怎麼提前知道的？”
一個念頭，如同鬼魅般，不受控制地在他腦海中浮現。
周毅的目光，銳利如刀，穿過喧囂的人群，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個正在外面區域，依舊一絲不苟地忙著跑腿打雜、復印文件的身影——甦皓。
難道，這小子竟手眼通天到這個程度？竟然能在印尼政府里，安插了內線？
這尼瑪也太荒唐了！！
若非如此，怎麼可能在幾乎所有市場機構都對這只股票不屑一顧、甚至毫不知情的時候，精準地選中了它，並且……還是以近乎癲狂的滿倉買入？
“……”
他的視線，牢牢鎖定在那個背影上，帶著審視，帶著探究，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