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房里的氣氛陡然一變。
工人們立刻各就各位,眼神專注。
李鵬飛板著臉,手指在貼片機的控制面板上快速而準確地敲擊,重新設定著參數。
錢胖子則像個救火隊員,在狹窄的通道里來回穿梭,一會兒吆喝著工人把物料推到位,一會兒又湊到明朗身邊低聲匯報著什麼,臉上混雜著亢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嗡—— 噠 噠——”
隨著李鵬飛最後一下確認鍵按下,沉寂的貼片機發出一聲沉悶的啟動低鳴,緊接著是細密而規律的、機械部件高速運動的“ 噠”聲。
傳送帶緩緩移動,將一塊塊光禿禿的綠色pcb板送入機器內部。
激光定位的紅點精準地閃爍,微小的吸嘴陣列在真空作用下飛速移動,從料帶上精確吸取米粒大小的貼片電阻、電容、芯片,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將它們安置在pcb板預設的焊盤上。
空氣中那股松香焊錫膏預熱後特有的、略帶刺激性的氣味,驟然變得濃郁起來。
錢胖子緊盯著傳送帶出口,看著一塊塊布滿了精密元件的電路板平穩地滑出,被傳送帶送入下一道工序——波峰焊爐。
爐口散發出滾滾熱浪,暗紅色的液態錫波在里面翻滾涌動。
“成了!明總!您看!成了!”錢胖子激動地指著那些進入焊爐的板子,聲音都有些變調。
幾個年輕工人也露出了興奮的笑容。
李鵬飛雖然依舊板著臉,但緊盯著焊爐出口的雙眼,也透露出緊張和期待。
他下意識地搓了搓粗糙的手指,仿佛在感受那些尚未冷卻的焊點是否足夠牢固。
明朗站在稍後一點的位置,雙手插在夾克口袋里,靜靜地看著。
他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只是眼神深處,那層慣常的漠然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微微涌動,像深潭下悄然泛起的漣漪。
這條簡陋得近乎寒酸的生產線,承載著他從另一個時空帶來的野心,此刻終于開始吐出第一顆果實。
機器的轟鳴,焊錫的氣味,工人壓抑的興奮,還有窗外那連綿不絕、敲打著鐵皮屋頂的冷雨聲,構成了一曲奇特的、充滿野心的工業序曲。
廠房里那特有的、混合著松香、焊錫膏預熱與淡淡機油的味道,如同一種奇異的興奮劑,還在明朗的鼻腔里縈繞不去。
機器低沉而規律的轟鳴聲,工人們刻意壓低卻依舊難掩興奮的交談,錢胖子那張油汗混合的臉上終于綻開的笑容,還有李鵬飛搓著手指、緊盯著波峰焊出口那專注而緊張的眼神……所有這些都匯成一股滾燙的洪流,沖撞著他的胸腔。
成了!
簡陋的生產線,在他的意志和眾人拼盡全力的搏殺下,終于活了過來,開始吐出第一批承載著未來野心的電路板。
然而,這滾燙的興奮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
當那批布滿精密元件的綠色板子平穩滑入暗紅色錫波翻滾的焊爐深處時,一個冰冷而現實的念頭如同淬火的鐵塊,瞬間沉入明朗的心底,壓下了所有初生的喜悅。
牌照!
那張薄薄的紙片,那張賦予這些嘔心瀝血造出來的機器以合法身份的“準生證”,還懸在半空,影蹤全無。
他幾乎是立刻轉過身,腳步帶著一種被目標驅動的急切,大步流星地穿過依舊沉浸在成功余韻中的車間。
錢胖子正唾沫橫飛地跟幾個年輕工人比劃著什麼,瞥見明朗離開的背影,張了張嘴想喊,卻被明朗一個不容置疑的擺手動作堵了回去。
李鵬飛的目光也從焊爐出口收回,投注在明朗迅速消失在倉庫鐵門外的背影上,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轉回他視若生命的機器。
冷雨依舊不識趣地敲打著倉庫的鐵皮頂棚,發出單調而執拗的“ 啪”聲,像是某種催促的鼓點。
雨水在泥濘不堪的廠區空地上匯聚成渾濁的小溪。
明朗毫不猶豫地踏入冰冷的積水,皮鞋濺起污濁的水花,徑直走向停在角落里的那輛沾滿泥點的奇瑞qq。
車門“ ”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嘈雜的雨聲和廠房的喧囂,也隔絕了生產線初成帶來的那點虛幻的溫度。
車內狹小的空間彌漫著一股陳舊的皮革和濕氣混合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氣,發動引擎,老舊發動機發出吃力的轟鳴,車身微微震動。
他抹了一把濺到臉上的冰冷雨水,指尖觸及皮膚,冰涼一片。
眼神透過被雨水模糊的車窗,投向灰蒙蒙雨幕深處城市的方向,那里面只有一片沉沉的、亟待破局的堅冰。
目標只有一個︰市委大樓。
市委書記黃萬春。
那是他目前能抓住的,唯一的、也是曾經許諾過的救命稻草。
紅色奇瑞在市委大院門口被身著筆挺制服的武警攔下。
冰冷的雨水順著哨兵的帽檐流下,他一絲不苟地檢查證件、登記、聯系確認。
雨水沖刷著莊嚴的灰色大樓,高聳的台階在雨幕中顯得格外肅穆,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壓。
空氣里只剩下引擎怠速的微顫和雨水敲打車頂的密集聲響,沉悶地壓在明朗心頭。
他安靜地坐在車里,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哨兵一絲不苟的動作,手指卻在膝蓋上無意識地輕輕叩擊著,泄露著心底深處那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
終于,欄桿抬起。
車子緩緩駛入,碾過濕漉漉的地面,停靠在指定的車位。
明朗推開車門,冰冷的雨絲立刻撲面而來。
他裹緊了身上那件半舊的夾克,頂著雨,快步踏上被雨水沖刷得光滑冰冷的花崗岩台階。
腳步落在堅硬的地面上,發出清晰而微弱的回響,在空曠肅穆的門廳里顯得有些孤寂。
秘書早已等在電梯口,一個戴著細框眼鏡、面容清瘦、動作一絲不苟的年輕人。
“明總,書記在等您。”他的聲音不高,語調平穩,帶著機關特有的分寸感。
他引著明朗穿過鋪著厚實地毯、光線柔和的走廊,兩側辦公室的門緊閉著,只有偶爾從門縫里傳出低低的電話鈴聲或交談聲,更襯出環境的靜謐與權威。
秘書在一扇厚重的深色木門前停下,門上沒有任何標識,只有一塊擦得 亮的黃銅門牌。
秘書抬手,指關節在門板上敲出三聲清晰而克制的輕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