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朗心中的震撼無以復加。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觸摸到“鹽幫”這個龐大而神秘組織的脈絡——它並非僅僅存在于傳說和黑暗之中,它的根須早已深深扎進江州最普通、最困苦的土壤里,與無數掙扎求生的普通人血脈相連。
那“整摩辦”,那“摩幫”,就是這龐大根系上最堅韌、最接地氣的一條枝蔓!
“樸…樸主任?”明朗的聲音干澀,帶著敬畏和一絲難以置信的希冀。
江文義沒有回答,只是再次伸手,拿起了書案上那電話。
他的手指沉穩有力,在電話機的按鍵上,又按下一串號碼。
這一次,按鍵發出的“噠噠”聲似乎都帶著一種不同的節奏,沉穩而篤定。
“嘟…嘟…”等待音響起,比剛才等待杜三娘時似乎更短促一些。
“喂?哪位?”電話幾乎立刻就被接通了。
一個低沉、略帶沙啞的男聲傳來,背景音有些嘈雜,隱約能听到金屬踫撞的叮當聲和引擎低沉的轟鳴,像是在某個修理車間或者車場里。
這聲音透著一股子疲憊,卻又蘊含著一種岩石般的沉穩和力量感。
“老樸,我。”江文義開口,語氣是那種老朋友間才有的熟稔和直接,甚至帶著點命令的口吻,沒有絲毫寒暄客套。
電話那頭的背景雜音瞬間小了下去,仿佛說話的人立刻找了個安靜角落。
那個低沉的聲音立刻變得清晰而恭敬起來,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尊重︰“三爺?!您怎麼親自打電話來了?有事您吩咐一聲就行!”
這恭敬與剛才的沉穩判若兩人。
“嗯。”江文義應了一聲,開門見山︰“你手下那些三輪蹦蹦車、兩輪摩的,閑著也是閑著。空著那麼大塊地方,風吹日曬的,看著也寒磣。”
電話那頭的樸友福顯然愣了一下,完全沒料到三爺突然關心起這個來,謹慎地應道︰“呃…是,三爺說的是。那車斗子、車身,是挺空的…不過兄弟們糊口,能跑就行,也沒顧上拾掇…您看?”
“給你找點事兒。”江文義的語氣不容置疑︰“我這邊新收了個小徒弟,叫明朗。開了個日用化工廠子,做點香皂洗衣粉,東西實在,牌子新,剛起步,被幾個外來的大塊頭擠兌得夠嗆。”
他言簡意賅,點明要害。
樸友福在電話那頭立刻明白了,聲音里透出同仇敵愾的狠勁兒︰“媽的!又是那些仗著錢多欺負人的外資狗?三爺!您說!要兄弟們怎麼弄?堵他們門?還是……”
那股子草莽的狠厲勁兒瞬間就上來了。
“文明點!”江文義打斷他,語氣帶著一絲長輩的責備︰“打打殺殺能當飯吃?”
他話鋒一轉,直接下達指令︰“讓你摩幫的兄弟,抽個空,把車開到明朗的廠子里去。廠里有人給他們車上貼廣告,就貼他們那個日用化工的牌子。車斗、車身,哪里顯眼貼哪里,貼滿!貼牢實!”
“貼廣告?”樸友福的聲音帶著巨大的意外,顯然這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想︰“這…三爺,這算啥事?兄弟們跑一趟就是!”
他立刻表態,語氣堅決。
“告訴兄弟們,車到廠油給你們加滿。”江文義語氣平淡,卻不容反駁︰“大老遠跑一趟,不能讓人家白燒油。廠里管一頓午飯,吃飽,管夠。都是出大力的兄弟,飯要實在,油水要足。”
他考慮得非常細致。
“哎呀!三爺!您這話說的!”樸友福的聲音激動起來,帶著濃重的鼻音,顯然被這細致入微的關懷觸動了︰“兄弟們跑三輪、騎摩托,風里來雨里去,圖啥?不就圖個活路,圖個有口熱乎飯吃,圖個不受人欺負嗎?您三爺發話了,又是幫咱自己人他特意強調了‘自己人’)!貼幾張紙算個球!”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江湖大哥拍板定案的豪氣干雲︰“您放心!這事兒包在我老樸身上!我這就挨個打電話!讓各區的小頭頭立刻通知下去!明天!就明天一早!我讓兄弟們排著隊去小兄弟廠門口報到!有多少車出多少車!保證讓咱江州城里,跑著的三輪、兩輪,都變成咱自己廠子的活招牌!誰要是敢掉鏈子,我老樸親手砸了他的破車!”
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承諾,透過電話線,帶著樸友福特有的草根狠勁兒和赤誠的義氣,清晰地回蕩在書房里。
明朗的心髒再次被巨大的暖流和難以置信的狂喜擊中,他下意識地緊緊握住了江清河冰冷的手,兩人的手都在劇烈地顫抖著,手心全是汗,卻不再是絕望的冷汗,而是滾燙的、充滿了劫後余生般狂喜的熱汗!
江文義似乎對樸友福的反應毫不意外,只是淡淡地應了一句︰“嗯,你看著辦。地址我讓人送到整摩辦。”
說完,便干脆地掛斷了電話。
“ 噠。”
掛斷電話的聲音再次響起。
這一次,落在明朗耳中,卻如同天籟。
江文義摘下墨鏡,隨手放在紫檀木書案上,露出一雙深邃、銳利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疲憊的眼楮。
他看向明朗和江清河,目光平靜︰“听見了?明天一早,樸友福的人會去廠里。貼廣告的人手,廠里自己準備好。飯食,”
他特意強調︰“一定要管飽,管好。油,加滿。”
“是!師父!是!三叔!”明朗和江清河幾乎是同時挺直了腰板,激動地大聲應道,聲音因為巨大的情緒波動而帶著明顯的顫抖和哽咽。
絕處逢生!真正的絕處逢生!
這巨大的轉折,如同坐過山車般刺激,讓他激動得幾乎要暈厥過去。
“仗義多為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江文義看著兩個年輕人激動得語無倫次的樣子,輕輕念了一句老話,語氣里帶著一種閱盡滄桑的了然和淡淡的感慨。
他重新拿起墨鏡,卻沒有立刻戴上,只是拿在手里把玩著,鏡片在燈光下反射著幽冷的光。
“去吧,把廠里能調動的人都叫上,今晚別睡了。幾千上萬輛車摩托車涌過來,場面小不了。別到時候亂了陣腳,讓人看了笑話。”
“明白!師父!我們這就回去準備!保證不出岔子!”明朗的聲音斬釘截鐵,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干勁和決心。
他拉著江清河,對著江文義深深鞠了一躬,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一句︰“師父!大恩不言謝!”
江文義隨意地擺了擺手,重新戴上了墨鏡,遮住了那雙深邃的眼楮,也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緒,又變回了那個深不可測的江三爺。
“嗯,回去吧!我等下和杜三娘商量一下,三百萬讓你們分期付!”
“分期……!”
“謝謝三叔!”
明朗和江清河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出書房的,腳步虛浮卻又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亢奮。
厚重的書房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那沉郁的紫檀香氣和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門外走廊里清冷的空氣涌入肺腑,明朗猛地吸了一大口,才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他靠在冰涼的牆壁上,大口喘著氣,心髒還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像要掙脫出來。
江清河也靠在他旁邊,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尚未褪盡的驚悸和劫後余生的狂喜。
“三…三百萬…出租車…分期付款……”江清河的聲音還在發顫,帶著後怕。
“摩托車…免費…全城…”明朗接上,聲音同樣不穩,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興奮。
“快!快回廠!”兩人異口同聲,拔腿就向樓下沖去。
時間就是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