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晚晴走到那張沾滿油墨和膠帶碎屑、幾乎看不出原色的長桌旁，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招人！”許晚晴重復了這個詞，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冷的重量︰“招人吧！要不然，前面所有拼命換來的這點機會，就全砸了！信譽、評分、流量…一夜歸零。”
她的目光掠過一張張寫滿疲憊的臉︰“我們好不容易才拿到這張郵政的‘船票’，才剛被推上淘寶的浪尖，船沉了，就什麼都沒了。”
她停下敲擊的手指，猛地看向明朗︰“招！像打仗一樣去招人！客服，是跟買家打交道的門面，是救火的消防員，必須快！打包發貨，是履約的生命線，是堵槍眼的戰士，必須穩！立刻規劃，分頭行動！”
許晚晴的語速陡然加快，像連發的子彈︰“明朗，你負責客服團隊搭建。核心三點︰一，打字速度是硬門檻，每分鐘低于六十字的不要！二，抗壓能力！買家罵娘是常態，玻璃心干不了這個！三，腦子要活，能靈活運用話術，更要能判斷問題性質，該升級的立刻升級，別死扛誤事！薪資！”
她略一沉吟︰“比本地平均水平高15，試用期一個月，轉正後交五險一金！這是我們承諾！”
“打包線這邊，我來抓。”許晚晴的視線轉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另一個戰場︰“明天一早，我就去人力資源市場。目標群體明確︰下崗女工。她們經歷過廠子的起落，懂紀律，能吃苦，手腳穩當，最重要的是，她們需要這份工！薪資對標本地工廠普工，同樣，轉正後五險一金跟上！”
“晚晴姐！”明朗忍不住插話，帶著一絲憂慮，“五險一金…加上這麼多人，成本壓力會不會…？”
許晚晴猛地轉頭，眼神銳利如鷹隼︰“壓力？訂單爆了，壓力更大！人招不來，留不住，或者來了磨洋工、捅婁子，那才是滅頂的壓力！成本要算，但要算大賬！我們現在是在搶時間，搶地盤！把人穩住，把流程理順，把服務口碑做起來，讓淘寶的流量算法持續給我們推流，這才是活路！這點成本，必須投！”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她再次看向窗外，遠處城市的燈火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執著地亮著。
“明朗，你帶季方語去！你們倆都是衛校出來的，去江州衛校招客服，有天然優勢。熟悉環境，也…方便說話。”
她頓了頓，補充道︰“形象，也是說服力的一部分。讓那些學生妹看看，退學闖淘寶，也能有今天！這就是最好的招聘廣告！”
明朗心頭一震，瞬間明白了許晚晴的深意。
他下意識地看向季方語。
季方語也恰好抬起眼皮望過來，疲憊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微光，像是驚訝，又像是被觸動了一根久未撥動的心弦。
回衛校？以這種方式？那個曾經承載了她們青春又最終被她們“拋棄”的地方？
“明白！”明朗挺直了酸痛的腰背，用力點頭，仿佛許晚晴話語里的力量也注入了他疲憊的身體︰“我和季大小姐，明天一早就去衛校！”
許晚晴的目光掃過眾人，聲音沉靜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天快亮了。都抓緊時間，原地趴著眯一會兒。打印機…”
她看了一眼角落里喘息著的機器，“讓它也歇口氣。六點，準時開工！明朗，你跟我再對一下具體崗位需求和招聘細節。”
作戰室再次陷入一種極致的安靜，只有那台過度勞損的打印機，在角落里持續發出低沉、斷續的嗡鳴，如同這艘剛剛經歷驚濤駭浪、正在搶修的老船，那頑強而不屈的心跳。
噠…噠…噠…固執地敲擊著黎明前的寂靜。
清晨七點剛過，江州衛校那熟悉的、略顯陳舊的米黃色校門就出現在明朗和季方語眼前。
校門兩旁高大的香樟樹，在盛夏的晨風里沙沙作響，幾片落葉打著旋兒飄落在門口的水泥地上。
幾個穿著藍白校服的學生背著書包，睡眼惺忪地走進校門，好奇地瞥了一眼門口停著的那輛沾滿灰塵、略顯破舊的紅色奇瑞，以及從車上下來的兩個與校園氛圍格格不入的年輕人。
明朗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有消毒水、梧桐葉和青春校園特有的氣息，這熟悉的味道瞬間將他拉回數年前。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特意換上的行頭——一件嶄新的、印著大大淘寶ogo的亮黃色衛衣昨晚特意讓庫房拆封拿的“蜜語時光”贈品），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腳下蹬著一雙沾著泥點的運動鞋。
這身打扮，在寫字樓里顯得不倫不類，但在這個校門口，卻意外地有種刻意的“成功創業者”的符號感，帶著點笨拙的炫耀。
旁邊的季方語卻顯得有些沉默。
她沒穿工裝，換了一件干淨利落的米白色薄毛衣和黑色長褲，長發簡單地束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
她看著那扇熟悉的校門，眼神有些飄忽，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背包帶子，指節微微發白。
退學離開的那天，她也是從這個門走出去的，頭也沒回，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和心底深處無人知曉的茫然。
如今回來，竟是這般光景。
“走吧，季同學。”明朗調整了一下過于顯眼的淘寶衛衣領口，試圖讓那巨大的ogo不那麼張揚，但顯然徒勞。
他率先朝門衛室走去。
門衛室里，一個頭發花白、戴著老花鏡的老頭正捧著搪瓷缸子喝茶看報。
听到腳步聲，他抬起頭，透過小窗疑惑地打量著明朗這身扎眼的打扮和季方語那張依稀有些面熟的臉。
“張師傅您好！”明朗堆起笑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熱情又誠懇︰“我們是江州國際的，就是本地那個化工廠，想進學校做個招聘宣講，招點實習和兼職的學生。我們之前也是這里畢業的！”
他特意指了指自己衛衣上的淘寶ogo，又補充道︰“跟學生科的李老師約好了的。”
老門衛推了推老花鏡，目光在明朗夸張的淘寶衛衣上停留了幾秒，又仔細看了看季方語，似乎終于從記憶的角落里挖出了一點印象︰“哦…是李老師打過招呼。你們…以前是護理班的？退學那個男學生？”
他的語氣帶著點不確定的探尋。
“是，是護理班的！退學的！”明朗趕緊點頭，心里松了口氣。
“進去吧，李老師在行政樓二樓等你們。”老門衛擺擺手，打開了旁邊的小鐵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