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倉庫屋頂結著一層薄霜,像凍住了的舊夢。
我躺在那堆二手監控殼體旁邊,蓋著一條油漬斑斑的軍綠色大衣,半睜著眼,看著遠處廠房那邊的吊塔影子緩慢地晃動。那晃動節奏像極了心跳,卻不屬于我此刻的。
我已經太久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覺了。自從“第一個客戶”死訊傳來之後,時間就變得稀薄,像風穿過我身體的每一個孔洞,冷得不是肉體,而是神經。
我閉上眼,世界沒有黑下來,而是涌起一片模糊的光。我看見——
一個人影坐在倉庫的鐵皮角落里。穿著羽絨服,帽檐壓得很低,他抬起頭,竟是葉星。
“你現在活得算是活著了嗎?”他問我,聲音輕得像破裂的泡沫。
我坐起身︰“你不應該在這兒。”
他笑了笑,眼神里有些莫名的哀怨︰“你以前說,我們做編號,就是為了‘活得像人’。”
“我沒忘。”我低聲說。
他沒再說話,只是低下頭,看著掌心。他的手掌突然裂開,露出一道深不見底的編號——qs046。血從裂縫滲出來,緩緩滴落地面。他卻像是無感的,只抬頭再次看我一眼︰“但你真的活著了嗎?淨空。”
“你不是我腦子里的人。”我說。
“可我從你腦子里出來,又能去哪兒?”
光影一轉,許真走來,穿著那條曾在逃亡中撕破的牛仔裙,披著灰色外套。她站在舊水泥台上,腳下是電子垃圾和一只死老鼠。
“你現在的生活,很像我死前的。”她說道,“焦慮、怕死、怕窮、怕別人的臉色。”
我咽了咽口水,鼻腔里全是血的味道,不知道是夢里的,還是現實的。
“你以為不拿刀不見血,就是合法了?”她忽然靠近我,“你騙得了客戶,騙得了賬本,但你能騙得了你自己嗎?”
我咬住牙︰“我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們了。”
“但你也不再是你了。”她俯下身,眼神直穿進我的大腦,“你現在活得算是活著了嗎?”
這句話,又來了。
光影再變,我身邊的監控殼體全變成了人頭,每個殼體都張著嘴,露出編號,露出驚懼。
然後他來了——q142。那個被我親手送出“逃逸通道”的人。他穿著印著舊編號的連帽衫,帽子蓋著一半臉。他的眼神是最平靜的,就像那時候一樣,走在命運盡頭前還在听p3。
“你說,最怕是‘活著的人也活得像編號’。”他朝我笑,“現在你自己,像不像?”
我想說話,但嗓子像被什麼鎖住了。我動彈不得,只能看他從煙霧中慢慢靠近我,手指觸踫我的胸口︰“你現在的活,是活著,還是只是一種延續?”
“你們都閉嘴。”我低吼。
世界忽然靜了。像掉進了冷庫。時間冷凍了,聲音蒸發了。
我猛地睜開眼,回到了現實。
四周依舊是倉庫頂,四面透風。鐵皮在風中輕輕顫抖,我的臉頰早已凍得麻木。手指失去了知覺,我低頭一看,右手中指的指腹破裂,血正在緩慢地從凍裂中爬出,在灰白皮膚上凝成一顆亮紅的水珠。
我抽出煙,點火時手發著抖,火機打了三次才點上。
煙點燃的一剎那,火光映出我身後的鐵架影子。我知道自己這一晚是睡不著了。
我也知道,那些幻覺不會輕易散去。那不是因為我瘋了,而是因為我還記得。
記得他們的臉,他們的聲音,他們的死。
我記得他們在問我︰“你現在活得算是活著了嗎?”
這句話像釘子一樣扎在我的腦子里,不動聲色地滴血,不可避免地腐爛。
煙快燃盡的時候,我看著遠處的東方微光升起,像某種諷刺。
我們要活下去,不僅是為了“活著”。而是為了,有一天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不再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