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我們接到一通來電,是南岸火葬場的一個打雜小工打來的。他聲音低沉,帶著濃重的鄉音,重復了一遍︰“你們是那個……編號組織吧?我想給你們看看點東西。”
我沒說話,只把耳機的音量調大。他沉默片刻,又小聲說︰“有些骨灰盒……寫的不是人名,是編號。”
我幾乎是立刻讓阿妹和我一起趕過去。
南岸火葬場是最邊遠的一級火化點,屬于“低編碼優先轉送區”,也就是說,那些社會保障等級為c、d類甚至無登記檔案者,往往最後就送到這種地方處理。這里遠離主城區,路邊沒有公交車站,雜草已吞沒部分廢棄圍牆,空無一人的停車場反倒像個更合適的墳場。
我們在一間背光的遺物間里找到了那個小工。他穿著褪色的制服,腳邊一只破茶缸,手里捧著一個裹著紅布的箱子。
“你們自己看吧。”他嘆氣,“這些人沒親屬來認領,火化之後就堆在一起,有的連身份都沒查到,系統只標了編號。我照流程,按編號貼了標簽。可……你們自己看。”
我顫著手掀開布,里面堆著八只骨灰盒,排列整齊,每只盒面都貼著一張灰白色標簽。
qx809。
qz201。
q912。
qd011。
編號格式無一例外,但卻沒有一個真正的名字。連性別也未注明。
“他們真的……就這樣嗎?”阿妹低聲問,手指撫過一只盒角,像撫摸某種古老、未知的生物。
“你們是第一個來問這事的人。”小工干笑,“以前也有人來,但只是確認是不是有個親屬‘火化了’,從沒問過他們叫什麼。”
我閉上眼,只覺得喉頭發緊。
他們不該這樣走的。他們是人,不是一串代碼。
我們帶走了四只骨灰盒——不,是他們。
是四個沒有名字的死者。
回到據點後,我召開了一次從未有過的會議,只說了一句話︰“我要啟動‘實名歸骨’計劃。”
全場靜了一秒,然後炸開。
“你瘋了嗎?”
“你知道要從多少數據中查出這些人的真實身份嗎?!”
“更別說很多根本就沒有入檔,他們是‘黑底編號’——連戶籍都沒留下的人!”
我舉起手,止住爭議。
“我們不需要系統給的名冊。我們自己找。”
我帶頭寫下第一塊銘牌︰“這里葬著︰陸鵬。他不是q103。”
那是一位編號者的哥哥提供的信息,他在我們發布“光回線”第四條廣播時認出了跳樓自殺那名男孩,說那是他失蹤兩年的弟弟。他痛哭著打來熱線︰“我媽不肯認那是他,因為死亡通告上只有編號。你們幫我寫上他的名字,好不好?”
我們寫下了他的名字,用最堅硬的鋁牌刻印,再貼在他原先那只冰冷編號盒上。
一個名字,一個人的輪廓,就這樣從黑暗中浮現。
接下來幾天,我們發布“實名歸骨志願者征集令”,招募有數據分析能力、有遺物搜查經驗、或曾在社區醫院、街道檔案室工作的人組成“回憶搜查小隊”。
他們分成五組,進入各個城市的邊緣火化點、無人墓地、失蹤檔案櫃,逐一匹配曾編號者的資料與遺物,希望為每一位“匿名死者”找到名字。
起初進展緩慢。
很多骨灰盒根本沒有編號信息,有的只用“無名尸體c023”之類編號;有的標簽已脫落;有的連盒子都沒了,只有散骨撒在粗糙的火盆灰上。
但我們沒停。
有一次,在舊城區一所即將拆除的養老院雜物間,一位志願者發現了一本發黃的登記簿,上面潦草地記錄著幾名“送醫失敗死亡者”的資料,其中一行寫著︰“編號qt509,自稱名叫周春平,男,62歲,四川南江人。”
我們用這條線索聯系到南江地方口音社群,一位白發老人一听就哭了︰“那是我表哥!他二十年前離家,說去找兒子,後來再沒回過。”
我們把“周春平”的名字寫下來,送到他被火化的那間小屋門前。小屋早已封閉,門口還貼著“系統回收場所,請勿入內”。
我們沒有進去。只在牆上貼了一張白紙︰
“這里曾燒過一位老人。他叫周春平,不叫qt509。”
我們開始用這種方式,在全國各地貼“名字紙”。
有人撕,有人笑,有人罵我們“擾亂秩序”,但我們越來越快。紙張越來越多。
到了第五天,全國“名字紙”貼出超過一千五百張,其中確認真實姓名的有312人,家屬聯系後認領的有27人。
一個網友在社交暗網寫下︰
“編號者死後連個名字都沒有。你們讓他們重新有了第二次人生。”
我們終于籌集到一筆用于制作骨灰銘牌的專款。
是一位匿名捐贈者留言︰
“我弟走的時候,他們只告訴我‘qy211已火化’。我媽到死都不知道他叫什麼。你們願意寫回他的名字,我給你們50萬。請繼續做。”
我接過這筆錢時,手都在發抖。不是因為金錢,而是因為這位編號者,在死後終于第一次被認領為“弟弟”。
我們開始定制“編號者骨灰銘牌”,以編號為線索,查實姓名後予以鐫刻,並附上一句短語,寫下他們生前最後一句被記下的話、或家屬的哀思。
銘牌之一︰
“這里葬著︰梁佳敏。你不是qn401,你是我們最溫柔的女兒。”
<902。他說過︰‘爸,我沒做錯。’”
銘牌之三︰
“q227,其實叫李寶生。他生前沒什麼人記得。現在有我們。”
……
那天夜里,我和阿妹背著最後四塊銘牌,去了城郊南山磚牆前。
那是一處廢棄建築工地的擋牆,我們早就選好。
我們在那里釘下銘牌,並貼上寫著巨大字句的橫幅︰
“這里葬的不是人,是一串系統不能容下的名字。”
第二天早晨,十幾個年輕人自發來為牆刷漆,擺上蠟燭。有人抱著骨灰盒跪地,說︰“謝謝你們寫他的名字。”
我看著那面牆,淚水終于再忍不住。
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我終于知道,我們的抗爭不只是為了活人,還有那些本應入土為安,卻連墓志都被刪改的靈魂。
編號不是命。名字才是。
我們不能讓他們白白死去。也不能讓他們死後仍叫不出名字。
那一夜,我在日記本寫下︰
“如果我死後也被編號,請替我寫下︰他叫淨空,不叫qs0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