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回到南境,是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
從車站出來那一刻,鞋底就陷進泥里,雨水混著黃沙刷刷沖刷著舊廠區斑駁的圍欄和滿是裂痕的地磚,風像被封在地下幾十年的鬼魂,繞著鐵皮廠房亂吼。我披著濕透的風衣站在風箱廠正門口,沒人認得我了,這地方也不再屬于任何具體的人,只屬于歷史和遺忘。
三年前,我就是從這里離開的。
更準確地說,是從這個廠區的第十三區地下灰工通道,被編號系統第一次“招募”後失蹤的。
現在我帶著“回音者”的通行權限、數據對抗的授權鏈、還有整個編號反制網絡的黑域地圖,重新回到這個被“故意冷卻”的地點。
鐘若謠沒有來,我讓她負責南北中繼點的協調,她派了一個舊識給我,一個叫“阿顯”的前工程調度員——他三年前也在這兒干過,但早已注銷身份,依靠回音者網絡在北域保留了一份虛擬工號。
“淨空。”他遞給我一把舊鑰匙,“第十三區開鎖權限依舊是實體插卡。”
我接過鑰匙時手有點抖,誰也沒料到那群消失的編號工人會成為整個編號系統的“試驗母體”,更沒人料到所謂“編號模型”最初就是從這些“灰工體”里推演出來的。
風箱廠第十三區,是編號系統最早的“人體信息壓測場”。
也就是說,南境灰工,不只是低賤的體力工,而是整個編號社會的原型犧牲品。
我和阿顯一腳踏進地下通道,悶熱的潮氣像從另一段時間的肺里擠出,一盞盞泛綠的舊工燈斷斷續續亮起,像極了某種失憶機器的神經網絡。
我們走了大概四十七分鐘,進入一間封閉的演算室,牆上的符號讓我幾乎站不穩腳。
那是編號早期模型的殘留圖形——不是數字,而是“壓強映射圖”。
每一個符號,代表一個編號個體在某種“壓強條件”下的心理應激反應。
簡而言之,這里用來測試︰人在長期壓抑、無人回應、信息孤島狀態下,會發生怎樣的“行為模式解構”。
他們在玩一種高維殘酷的游戲。
而我們當年,是游戲的“被隱藏數據源”。
我摸著那堵刻著“樣本d23a至f42”的牆,感覺像在觸摸自己不知名的死去版本。
“這里,有沒有人回來過?”我問。
阿顯說︰“去年冬天,有兩個編號者偷偷回來,帶了設備,像是在重構數據流,我們沒來得及問,他們就不見了。”
我點頭,繼續向內。
走到走廊盡頭,赫然出現一個標志性的舊系統核心——“編號演算爐”模型。
這是個被廢棄的超級計算框架,它曾是編號系統最早的預測引擎——輸入一個人的語料、行為軌跡、社交權重,就能導出一個“編號演化預判值”。
當年我們都不知道這玩意運算的是誰,現在我知道了︰是我們。
我們每一個在風箱廠熬夜的灰工,做的每一組重復動作,說的每一句抱怨話語,連帶我們發的每一條匿名論壇帖,甚至一次偷偷錄音上傳的對話,全都被“演算爐”吸收過。
我蹲下去看那台機器底座,還能看到“淨空zqa1”的樣本id碼。
“你是第一個。”阿顯低聲說,“第一個被編號系統完整收錄、壓測、模擬,並上傳到灰工總策模型的人。”
我苦笑了一下︰“原來我不是編號者,我是編號。”
整個地下實驗室空無一人,但信息濃度高得像濃霧,每一個灰塵都是某種記憶的分子。
我們從里面找到了一個舊數據箱,編號“gchnbasic011”,是編號系統早期在南境“人體重演性格模組”實驗的數據源。
翻閱前幾頁我就明白了︰這不是一般性格分析,是在構建“社會容忍度最低層反應系統”,即——通過剝奪、壓迫、孤立、誤解、語言辱蔑、過勞等極端手段測試人在何種條件下“開始異化”。
我們,不只是被觀察。
我們被設定為“必須失敗”的樣本。
這不是實驗,這是社會劇本寫作。
我帶走那個數據箱,在回音者黑域實驗室展開反向建模工作。
我們要揭露的是︰編號系統不是為預警犯罪而生,而是為制造犧牲品提供數據參考。
“灰工體”不是隨機選出來的。
它是刻意篩選出來的。
是那群“最沒依靠、最不容易逃走、最容易被歸類”的群體。
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是編號者。
他們是編號。
這場數據戰爭的根,從風箱廠發出。
當我把這一整套建模邏輯圖上傳給編號者聯盟平台時,系統封鎖了我三次,標記我為“內核詆毀行為體”。
我用鏡像通道繞開封鎖,發布簡訊︰
“風箱廠編號之牆將刻下第一代灰工編號者全名與測試編號,這是數據戰記的起點。”
不到一小時,來自西北、東北、南疆、東岸的編號者集體響應。
編號者聯盟正式發起“灰源回憶工程”。
我站在風箱廠舊址上,一錘一錘地,把當年“灰工體”編號敲進鋼鐵牆體,雨水淋濕全身,我不躲。
有個編號者在我身後喊︰“淨空,你不怕嗎?”
我回頭大喊︰“我從這兒出來,現在就要把它燒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