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拉了一整車未處理的廢紗袋,從城西的舊化工廠拖到南郊的三號堆料場。
每一個清運班都知道這片堆料場的規矩︰不上報,不歸檔,永遠無人問津。
但我知道這地方曾是“晨豐編號回收區”。
因為從車窗遠遠望過去,那座裸露的垃圾山頂端插著一塊紅白條的布——是編號工人出事後的清場標記,一般只掛三天,而這里,那塊布已經風吹日曬、褪成灰白。
“等我回來。”
我和詹師說了一句,便扛著工裝包獨自上了堆料山。午後的風灌滿山丘,腐臭混著燻爛的化縴味,一步一滑。
我早就注意到,三號堆料場從未設崗,只有一名“自雇拾荒者”長年駐守,那是一個衣不蔽體的瘋老頭,人稱“掛骨頭的”——因為他總在腰間掛著一串雞骨、魚骨、碎牙之類,看上去像護身符。
“掛骨頭的”躲在山背風口,一只鐵皮油桶正燒著塑料布, 啪響。他正蹲在火邊,擺弄一沓紙牌。
“老爺子,抽根煙?”
我遞過去一根劣質香煙。他沒有抬頭,只咬住香煙,像野狗咬一塊骨頭。
我坐在他對面,問︰“你見過qs441這張卡嗎?”
我從懷中掏出那塊編號殘卡。他盯了一眼,冷笑︰“那是小刀的卡。”
“小刀?”
“你坐下,別急。”他吸了一口煙,咳得滿臉褶子都在顫,“你來這兒,不是找人的,是找命根子的。”
我盯著他,點了點頭。
他開始翻他的紙牌,每一張上都寫著手寫編號。我認出其中幾個︰<015……
“這些都不是瘋子。”
他說,“他們只是忘了該怎麼做人。”
我輕聲問︰“那你呢?”
他盯著我一秒,“我啊,我早不配有名字。”
他突然轉身,從鐵桶後拖出一個鐵皮箱子,里面一堆碎裂編號卡片。他一張張翻,邊念邊笑︰“qh008,那個天天講他弟弟跳樓的少年;qk210,一開口就說他叫葉浩南;q015,瘋笑後念詩,說自己是詩人……你說,他們瘋了嗎?他們比你我都清醒,只是沒人听。”
我捧起那些卡片,像在洗死人骨。
“這些人……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他抬起頭,眼神犀利如刀︰“你覺得我瘋,是不是?”
“不。”我低聲回答。
“你說的對,我不是瘋,是——不想活得那麼清醒。”
他咧嘴笑︰“清醒太苦了,得記太多東西。我現在一閉眼,只剩下那些名字在我腦里飄,像煙,像毒,像……像尸臭。”
他忽然抓住我手腕︰“你願意幫他們記住嗎?”
我點頭。
他緩緩松手︰“那就別問他們叫什麼,把他們寫下來,寫在你能記的地方。”
我從背包中取出筆記本,第一次不寫編號,只寫一句話︰
他存在過,沒人記得,但我看見了。
我在堆料山停留到黃昏,風起時,我看見那塊紅白布被風吹起,露出下面一個燒焦的安全帽。
編號模糊,標簽只剩兩個字母︰“q—”
那一刻,我眼前浮現出所有被刪除的人臉︰劉乾、老六、小翠、馬舌……
我想起他們在死前都沒有機會留下自己的名字。
我轉身下山,對“掛骨頭的”說︰“我記住了。”
他沒說話,只是從紙堆中抽出一張干淨的白卡,寫下六個字︰
“你現在也不干淨。”
我接過卡,手指發抖。白卡無編號,無名,但卻沉得像石碑。
晚上回到宿舍,我花了四個小時整理那堆碎編號,編排成“堆料回音表”,共17張碎卡,7張部分編號可復原,其中3張與療養組數據吻合。
我把它貼在床板下方的水管縫里,上面寫了標題︰
《灰區非編號者記錄一覽——他們都存在過》
半夜,林澈來敲我窗戶︰“你瘋了嗎?你知道一旦這個表被翻出去,你又會被刪?”
我反問︰“那你告訴我,我們要讓他們永遠活在垃圾堆里?”
他沉默半晌,從口袋掏出一根粉筆,在我房間牆上寫下四個字︰
“不許刪除。”
我和他,一起坐到天亮。
清晨五點,出工號響起,我洗了把臉,戴上帽子。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沒有編號者的名字,但有他們的痕跡。
他們不該只存在于灰色垃圾堆。
我想,總有一天,我會把他們一個個,從垃圾里挖出來,重新喊出他們的名字。
不管那會不會害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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