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六點整,監控組的集合鈴聲如常響起。我依舊坐在那張終端前,盯著前一晚下載下來的系統分數變動曲線,眼神木然,身體卻已本能地進入“穩定坐姿”。
周圍十幾名工人依舊一言不發。
每人面前一塊屏幕,顯示著昨夜系統自動生成的“績效軌跡圖”。
那是一根根光滑無聲的線,紅的、藍的、灰的,全都順從地貼著系統的預測模型漂移,像極了被馴化過的蛇。
我也一樣。
直到屏幕右上角的一個名字,驟然從列表里消失。
sf016,黃志高。
我下意識按下終端底部的“行為回溯”鍵,調出黃志高昨天的數據記錄。
沒有警告、沒有預兆、沒有失誤——他的任務完成率98,穩定性評分在組內排名第三,甚至在“非任務行為”一欄中全是零。
他是我們組里最沉默、最穩定、最像系統“理想模型”的一個。
而現在,他沒了。
不是請假,不是調崗,是直接從系統中抹除。
他的編號像是被一道橡皮擦粗暴地從紙上拖走,連虛影都沒留下。
我坐直身體,心跳忽然快了。
“他怎麼回事?”我低聲問旁邊一個戴眼鏡的老工。
那人頭也沒抬︰“被清除了。”
“為什麼?”
“系統說績效波動異常。”
我說︰“可我剛看了,他的曲線是直線,根本沒異常。”
那人這才抬起眼看了我一眼,聲音冷得像昨夜的雨︰
“你以為系統是在找錯誤?”
“它是在設定淘汰配額。”
我猛地一怔。
我重新調出黃志高的績效數據,從系統歷史快照中尋找異常點。
他最後一次績效評分時間是昨晚2337。
那條評分顯示︰“行為趨向性過度穩定,預測值趨近邏輯死環,建議回收。”
預測值趨近“邏輯死環”——什麼意思?
我調出系統權重分析模塊,發現這樣一條注釋︰
“連續行為高一致性7日以上)+非互動傾向+交叉評價未觸發,說明其已喪失系統刺激反應能力,存在認知僵化風險,影響組內波動均衡。”
接下來是系統自我生成的建議︰
“觸發反向折疊程序,模擬‘績效跳崖’,構建異常記錄以促執行清除。”
我全身一震。
我終于明白了——
黃志高不是“出錯”。
他是因為“太對了”,所以“危險”。
系統看他一周沒有偏離,認為他“不再有價值”,于是制造一份“績效跳崖圖”,讓他變成“問題個體”,名正言順地抹除。
這不是考核,這是“執行死刑”。
由系統動手,配上漂亮的數據理由。
無聲地殺掉一個人,還要讓所有人以為他是“自己出問題”。
我去找主管,質問這件事。
對方眼神里連一絲波瀾都沒有,只淡淡說︰“績效模型是集團級權限,我們只做結果執行。”
“但他根本沒錯!”我壓低聲音咬牙,“你們造了假的績效波動,把他殺了。”
他反問我一句︰“你怎麼知道他沒錯?”
我說︰“我看到他每天數據都正常。”
他把我領到監控室,讓我看“系統行為延伸分析”圖表——
那是黃志高在2300至2337之間的交互記錄。
“你看,他最後一次下達的指令,是自願請求‘行為模型重構評估’。”
“他在請求被重評。”
“這就是‘對系統本身失去信任’的征兆。”
“這就是系統定義的‘異常自證’。”
我忽然想起,曾經有人說過一句話︰
“你只要懷疑,就已經死了。”
我問主管︰“他現在在哪?”
主管聳聳肩︰“清除組的事我不管,但通常會送去‘通配封存通道’——就是你們廢料區通風口背後的那條線。”
“有時系統不記他們的名字,就只寫︰‘數據代謝完成’。”
我喉頭一陣干澀。
數據代謝完成。
多好听的詞。
比“死亡”文雅,比“殺人”清白,比“事故”省事。
我偷偷繞過後勤樓,從廢料區後門溜進去。
夜里,封存通道燈光昏黃,幾名工人穿著一次性白色防護服,在搬運一個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塑膠袋。
我看到袋子一角,有一塊布,微微裂開。
露出一個人的手。
指甲干癟,骨節發紫。
我差點沒站穩。
我知道那只手,是黃志高的。
我沒敢靠近。
也沒能靠近。
那一刻我終于意識到︰
這座系統不是讓你“活得更好”。
它是一個不斷自我調整的、以“穩定”為絕對目標的吞噬機器。
你不是越合格就越安全。
你只是越像標準,就越容易“被替代”。
我在通道盡頭蹲下來,點開我自己那張“邊緣特例圖”。
我看到自己的名字下面,正閃爍著一行新標記︰
【已觸發多重關聯評估】
【行為異常自覺性=37臨界值)】
【警示等級︰低壓觀察】
我苦笑。
我什麼都沒做。
但我知道,我“想得太多”。
這在系統眼里,已經是“變異”。
回到宿舍後,我在手冊里寫下了一句話︰
“sf016,黃志高,被系統定義為‘穩定至死’。”
“不是人殺了他,是算法不再需要他。”
我不知道這本手冊還能留多久。
但我寫下的每一個名字,我都記著。
他們不是數據殘骸。
他們是人。
是我見過、和我說過話、和我一起熬過班、吃過一碗飯的人。
他們死了。
可我還活著。
所以,我還得寫下去。
第二天早上,組里沒人提黃志高的名字。
他的終端被快速覆蓋,編號欄刷新成了“空”。
好像他從來沒在這出現過。
我忽然想起一句老話︰
“你死得不干淨,不是因為血流得不夠。”
“是因為沒人,記得你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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