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里的夜班,總是最沉默的時候。
高溫處理線被稱為“焚淨段”,是所有崗位里最不願被分配的區域。空氣中永遠有種無法完全描述的焦味,那不是燒塑料、也不是焚化油料的味道,而像是某種東西曾經活過,後來死了,被攪碎,重新燒了一次。
這一段廠區沒有監控攝像頭,也沒有流動記錄表。所有進出的員工,除了一個小時一次的系統刷臉簽到外,幾乎沒人知道他們在做什麼、清什麼、燒什麼。更沒人知道——那些桶里究竟裝的,真的是“無害處理物”,還是別的什麼。
我本以為只是臨時支援三天,完成幾車焚燒就能回到原來的毒渣清洗組。可當我上崗的第二天,調度室貼出的調令上赫然寫著︰“beh4472,調入焚淨段長期值守,試用期轉正待評估。”
這意味著,我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第三天夜里,風扇壞了。高溫爐排氣不暢,毒煙反向涌入。我和另一名工友一邊咳嗽,一邊翻著編號為rb的廢料桶。
那是一只被油污和火痕烤焦過的鐵桶,表面紅黃貼紙已經脫落,殘留著舊標識的撕痕。照流程,每一只廢桶必須由兩人抬上軌道小車,送入焚燒倉後由操作員執行“高溫裂解+反鎖封蓋”。
我掀開桶蓋的那一刻,嗅覺幾乎立刻麻痹。
毒氣混著濃稠的酸味竄入喉頭,我下意識側身咳出一口黑痰。等我撐著膝蓋恢復些力氣,再低頭細看桶內,我看到了一樣東西——讓我終生都無法遺忘。
那是一顆眼球。
確切說,是一顆已經脫水干癟的眼球,外層角膜開裂,虹膜褪色發黃,但瞳孔依舊完好,幽深如墨,在桶壁反光下反射出一道詭異的亮光。
它嵌在桶底的膠接縫里,仿佛是某個尸體在被焚燒前殘留的部分,卻因為桶內溫度不均或清理不徹底,竟被完整地保存了下來。
我蹲在那里,目光和那只眼楮對視了整整十秒。
不是我想看它,而是它像在看我。
沒有眼皮、沒有神經、甚至連血絲都干裂剝離,但那只眼——還在“看”。
我下意識地左右張望了一下,夜班的那名臨工剛調去清洗室處理一處桶蓋泄壓故障,現場就我一個人。
我脫下手套,從身上的內衣夾層里取出一塊防滲布——這是我從舊貨堆里扒下來的隔層,用來藏東西。
我將眼球連帶桶底殘漬輕輕刮下,用布包裹嚴實,放入背包最底層貼身位。
我不確定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或許是因為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如果我不帶走它,它就會在下一波焚爐作業中被徹底燒掉——連“看過”的資格都沒有。
它會被視為廢物,和塑料殼、釘子、死貓尸體一起,變成黑色粉末,運出廠門,變成城市填埋場的一角。
就像它從未存在過。
就像它不是某個人的——一部分。
當晚我躺在床上,屋外的風吹動著鐵皮房頂,咯吱咯吱響。我從背包里取出那塊防滲布,把那只眼球放在木桌上,點了一盞極暗的小燈,看著它在燈光下緩慢發出泛黃光澤。
我不知道它屬于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名字。
但我知道,他一定在死前看過些什麼——看見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或是,被誰看見了。
第二天,我帶著那只眼球去了工具倉庫。
我找了一只破碎的藥品瓶,洗淨,灌入飽和食鹽水,再把眼球密封進去,用蠟封了瓶口。
我在標簽紙上寫下︰“rb桶內檢出未焚器官,保留封存。”
標簽紙我沒有貼,而是藏進了我的編號記錄冊。
這本冊子,是我自從“q312替班員失蹤”後開始寫的。里面記錄了我在廠內目睹的每一位“消失者”的編號、崗位、事件、狀態和疑點。
現在,它多了一頁,編號是“未知”。
而記錄內容是︰
“桶內發現右眼球一枚,干縮,未焚燒完全,推測為編號者殘體。無系統登記。夜班值班人員︰beh4472。”
我不是在寫檔案,而是在為一個已死的人立碑。
晚飯後,阿妹來找我。
她一開門就聞到了空氣里的不對勁。
“你燒東西了?”她皺著眉頭問。
我搖頭,遞給她那只瓶子。
她盯著它看了許久,終于問︰“你從哪兒找到的?”
我低聲說︰“高溫處理桶。編號rb。”
她點了點頭,沒有太多表情。
“你知道那是誰的嗎?”
我搖頭。
“你確定這不是某種警告?比如,他們故意留下來讓你看。”
我沉默了。
其實我早想過這個可能。
如果這顆眼球真是“特意留下”,那它就是一個陷阱,一個看似記錄者,實則被系統設計好“接收並暴露”信息的誘餌。
“你還記得q028嗎?”她忽然問。
我點頭。
她頓了一下︰“那個人……是我。”
我睜大眼。
她笑了一下,自嘲的︰“我只是換了編號。但那個編號,早被封掉了。系統上,我是死過一次的人。”
我忽然明白了。
她看著我,又說︰“我們都以為系統刪掉的是尸體,其實刪掉的是人曾經活著的證據。”
“你記住他,記住這顆眼,是有意義的。但如果你哪天被刪了,記得留下一只耳朵。”
“讓別人知道你听過什麼。”
那晚我加了一頁筆記,在“編號不詳”的後面寫上了︰
“已被系統歸零者,也曾目睹光亮。眼見為真,死者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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