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北市終于下起了夏天的第一場雨。
不是那種“烏雲壓城”的暴雨,也不是“打傘也沒用”的瓢潑,而是那種——滴滴答答、濕透人心的細雨,連夜都顯得潮濕了幾分。
我剛從工地收工,頭發貼在額頭上,身上混著泥水和水泥灰,像一塊被丟在溝里的抹布。
臨時工宿舍沒有熱水,淋了雨之後不敢洗澡,只能靠牆坐著,一動不動。
阿寶出門喝酒了,留下我和一盞壞掉的台燈,還有一肚子難以下咽的苦悶。
窗戶外,雨聲像密密麻麻的鋼針,一根根戳在神經上。
我盯著那雙剛買的帆布鞋——現在已經被雨泡得塌軟,鞋面上是斑斑點點的泥,和當初在攤位上看到時那種“白淨”判若兩物。
它提醒我︰你終究不是那個世界的人。
—
我下樓,想買點煙。
剛出門不遠,就看見街角有一團人影正在圍著吵什麼。
一個男人揪著另一個瘦小男孩的衣領,吼道︰“偷我香煙?你活膩了是不是?”
小男孩渾身發抖,手里還攥著沒來得及塞進口袋的一包廉價煙。
雨打得人睜不開眼,街邊小攤都已經關門,只剩下那一盞昏黃的燈,把這出“夜間暴怒劇”照得殘酷而荒涼。
我走過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開口了︰
“哥,孩子可能真不是故意的。”
那男人猛一回頭︰“你誰啊?”
“我在對面工地做事,常看他在垃圾桶邊翻東西。他可能只是想抽根煙。”
男人上下打量我,見我也不過是個邋遢打工仔,撇嘴一笑,松手罵了句︰“這年頭,連小孩都沒教養。”然後走了。
我蹲下來,把那包煙遞還給男孩。
他看了我一眼,什麼都沒說,撒腿跑進了雨里。
雨更密了。
我剛起身,就听到一個女聲輕輕道︰“你幫他,是不是因為你自己也試過?”
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
我回頭。
一個撐著淡青色紙傘的女孩站在我身後不遠處,雨水敲打著傘面,發出沙沙聲,像寺廟的風鈴。
她身穿一件干淨的淺灰色風衣,傘下是素淨的臉和一雙看得人有些發怔的眼楮。
我愣了幾秒,低聲道︰“你是……?”
“莊婧。”她走近一步,把傘往我這邊偏了偏。
我站在傘下的邊緣,肩膀還在淋雨,卻下意識往里退了半步。
“你認識我?”
她沒正面回答,只說︰“新北一中門口,那個撐著袋子、穿著髒鞋、站在角落里看她的人——只要看過一眼,就不會忘。”
我心里“咯 ”一下。
她在說誰,我知道。
我下意識地抬手遮住臉上的雨水傷疤,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你也站過角落?”
她點點頭︰“我也追不上她。”
我怔住了。
她說得太輕太淡,但字字清晰。
“我們不是同一種人。”我說。
她搖頭︰“這個世界沒有‘同一種人’。只有‘同一種孤獨’。”
風吹過來,傘面微微顫動,她伸手按住骨架,那一刻我注意到她手指骨節分明,修長而干淨。
不是城市“公主”那種干淨,而是“讀書人”那種帶著堅韌的冷靜。
我第一次在這個城市的夜里,遇到一個既不質問我、也不施舍我、還願意撐傘和我並排走路的女孩。
—
我們沿著街道慢慢走。
雨不大,卻讓整座城市顯得像被泡軟了一樣,連霓虹燈都在霧氣中顯得朦朧。
“你不怕我?”我問。
“怕。”她回。
“那你為什麼過來?”
“因為你不是壞人。”
我笑了︰“壞人也不一定長得壞。”
她看了我一眼,說了一句我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忘的話︰
“可你眼神里有苦,卻沒惡。”
我沉默了。
我從沒想過,有人會看出這一點。
我走過那麼多街頭,被誤認成乞丐、小偷、混混,被人躲、被人驅趕,卻從來沒人說出這句話。
“你認識林若瑤,對嗎?”
我點點頭。
她嘆了一口氣︰“她其實……並不是你想象中那樣‘不近人情’。”
我沒說話。
“她只是怕你越陷越深。”
我忽然停下腳步,低聲問︰“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怕我?”
莊婧沒立刻回答。
她站在我面前,輕輕轉動傘柄,把傘往我頭上又移了一些,說︰“我不怕你會走錯,我怕你……走得太累。”
我們之間,忽然安靜了。
只有傘上的雨聲,還在下。
—
我們分開的時候,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防水信封,塞進我手里。
“我不確定你什麼時候會看,但我想你終會想看的。”
我接過來,沒拆。
她撐著紙傘,背影安靜地走進雨霧里,就像一幅老電影的畫面,慢慢淡出畫面邊緣。
我低頭看著那封信,一時間,竟有些不敢打開。
—
那天晚上,我把信塞進枕頭下面,告訴自己︰“等我真正能獨自站穩,再看。”
因為我忽然明白︰
真正關心你的人,不是幫你改變命運的人,而是願意在你還沒有改變時,陪你站一會兒雨的人。
而莊婧,就是那個在紙傘下,給我五分鐘寧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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