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氏縣主簿上個月被砍了腦袋,死狀淒慘。也不知究竟是哪路匪寇所為,只曉得這群人里似乎還有女人,更有個渾身焦黑如墨的黑廝,手持長棍,力大無窮。
這群匪寇乘船而來,先是闖入縣衙大肆搶劫,又脅迫衙役充當苦力,明目張膽地將府庫錢糧搬運一空。之後出城搶奪數艘船只,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
李邦華率領二百多鄉勇,棄船步行,一路奔襲至此。尉氏知縣听聞消息,第一反應便是緊閉城門。好說歹說,李邦華才得以進城,可知縣卻勒令鄉勇駐扎在城外。這倒也算是遵循規矩,客兵一般確實不得入城。
李邦華拿出巡撫的命令,要求尉氏知縣趕緊籌備糧草、征集船只,然而卻被知縣一直拖著不辦。
知縣訴苦說縣里實在沒糧,剛征收上來一些秋糧,就被那伙匪寇搶得精光。知縣嘴上答應幫忙籌集糧草,可士紳們卻一個個哭窮。至于船只,也僅僅征集到兩艘小船,大船卻沒有一人願意借出。
“這是欺我軍紀太好啊!”
李邦華被晾了好幾天,終于忍不住要發作。
這兩百多個鄉勇,一路從洛水迂回而來,沿途可謂秋毫無犯。在李邦華的嚴格約束下,他們連百姓的莊稼都不會去踩,借用百姓的稻草鋪床,過後也會歸還。他們太過安分守己,太過善良,以至于誰都不把他們當回事!
“鏘!”
這位五十歲的前任兵部尚書,突然拔劍而出,大聲喝道︰“隨我去碼頭搶船,不要濫殺,每條船殺一人立威!”
鄉勇們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紛紛跟隨李邦華沖向碼頭。
李邦華分配好殺人名額,指定專人出手殺人。其他鄉勇雖不敢違抗,但也變著法子泄憤,一沖上船便一陣拳打腳踢。
搶得船只後,留下部分鄉勇看守,李邦華又親自帶兵前往縣郊搶奪糧草。
第一個遭殃的,便是尉氏守御千戶所的千戶!
接著又搶了一個地主,為了立威,前後接連斬殺十余人。
李邦華帶著糧草登上大船,選了一艘大船作為座艦,站在船頭大聲喝令︰“出發!”
這荒唐的世道,守規矩還真辦不成事。
知縣站在城樓上,被嚇得面無人色。他並非有意拖延,而是實在無糧可征,讓他自己掏銀子買糧,他又舍不得。
船隊順流而下,一日便抵達天河鎮。
這里兩岸皆是大山,中間有洛水穿流而過,村鎮大多分布在山腳沿河地帶。
夜色降臨,船隊不敢繼續前行,因為此段水流湍急,河中還有不少暗礁。
李邦華為了不驚擾此地百姓,沒有選擇在鎮上停靠。而是在稍微下游的地方,將大船拋錨固定,又把小船綁定在大船旁邊,派二十個鄉勇下船放哨,其余鄉勇全部留在船上休息。
李邦華在封丘府威望極高,僅憑自身威望與個人魅力,便讓這兩百多鄉勇對他服服帖帖。
這支雜牌部隊,軍紀並不比李佑的差多少。
鎮外,山中。
一處大宅之內。
“四爺,官兵來了!好幾條大船,二十多條小船!”
甦珙噌的一下站起身來,拔劍冷笑︰“還敢來送死,招呼弟兄們夜襲。”
甦珙沒啥大同思想,但他的做法,卻跟李佑頗為相似。
這甦珙先是殺了本鎮的地主,搶佔地主的宅子住進去,還把地主家的女眷賞賜給手下為妻。就連那黑哥們兒鐵奴,也分到一個寡婦。
接著他便開始分田,自己成為大地主,手下的人也都成了小地主,還分田給許多窮人,讓他們成為自耕農。
如此一來,他瞬間便在天河鎮站穩了腳跟!
此地的地形更是得天獨厚,兩岸全是臨河大山,耕地要麼在群山之中,要麼在河邊一線。若有官兵殺來,眾人拔腿就能跑進山里,攻守轉換輕松自如。
半夜時分。
李邦華正在船艙中熟睡,突然被喊殺聲驚醒,只見岸邊亮起無數火把。
在岸邊放哨的鄉勇,少數被賊寇砍死,少數嚇得跳河逃生,也有幾個腳快的逃回船上。
鄉勇們驚恐萬分,紛紛收錨砍索,操船趕緊逃離此地。
黑暗中,一條大船不幸觸礁,幾條小船在湍急的河流中傾覆。
李邦華憤恨不已,卻又無計可施,劃船回去必須要縴夫,而此地一個縴夫都找不到。
為啥?
因為縴夫都是甦皓的人,而且已經分了土地,偶爾還會客串盜賊去汝陰縣搶劫。
“四爺,抓到一個活的!”
一個鄉勇被帶到甦皓面前,已然嚇得渾身癱軟。
甦珙親自審問︰“誰帶的兵?”
“李尚書。”鄉勇老老實實回答。
“什麼東西?尚書?”
甦珙以為自己听錯了,他不過是霸佔了一個貧窮村鎮,無非就是搶了縣衙錢糧,用得著尚書親自帶兵來鎮壓?
鄉勇解釋說︰“封丘李老爺,李尚書。”
甦珙面色古怪,他曾游學至封丘。當時李邦華罷官在家,被請去書院講學,甦珙還听過他幾個月的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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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李邦華是甦珙的老師。
甦珙連忙問道︰“李尚書怎會帶兵至此?”
鄉勇回答道︰“浚儀縣有賊……有義士,殺地主分田地,鬧得動靜極大。巡撫正在帶兵清剿,李尚書帶我們來抄後路。”
甦珙難以置信,喃喃自語︰“那小子究竟干了什麼?把李尚書和巡撫都招惹來了。”
說完,一劍將鄉勇劈死。
翌日上午,甦珙安排人手,到上下游全天候放哨,一旦發現官兵立即卷鋪蓋進山。
至于莫名其妙被攻擊的李邦華,天亮時分清點人數,氣得想要殺回去,將天河鎮的匪寇一網打盡!
原本二百三十多個鄉勇,此時只剩下一百九十多個!
來到黃家鎮登陸後,李邦華立即派人探查敵情,自己則帶兵在河灘稍作休整。
探子很快回來匯報,說鎮內鎮外一個人都沒有。
李邦華眉頭緊皺,他帶兵繞了個大圈子,前後耗費二十天,竟然還是撲了個空?
李邦華沿著台階而上,來到客棧門口,那里還掛著求購小麥、水稻等糧食的廣告牌。
帶兵來到鎮外,經過幾間民房時,李邦華若有所思。
那些民房都是土牆,上面用石灰刷著宣傳標語︰人人有田耕。
又來到一處民房︰人人有房住。
接下來,還有許多五花八門的標語——
人人有衣穿。
人人有飯吃。
老人有人送終,孩子有人養活。
寡婦快快改嫁。
不讓小孩讀書要罰糧。
均田地,等貴賤。
李邦華盤腿坐在田埂上,看著“均田地,等貴賤”直發愣。
李家雖是大族,但李邦華卻出身貧寒。
他父子都考中了舉人,讀書花費了太多錢財。家里的十幾畝地根本不夠花銷,連進京趕考的路費都湊不齊,只能跟父親結伴,徒步從河南走到長安——他那村里的田畝,都被當地幾大家族霸佔,即便他考中舉人,也無人前來投獻土地。
底層農民的艱苦,李邦華再清楚不過,他自己也曾下田勞作過。
突然間,李邦華很想見見李佑,跟那個反賊當面聊聊。他想勸說反賊,天下大同不是這麼個搞法,應當努力科舉做官,然後齊家治國平天下。
放眼望去,冬小麥苗郁郁蔥蔥,李邦華看得一陣歡喜。
看著看著,李邦華猛地站起身來,大聲呵斥道︰“不準踩壞麥苗!”
一個鄉勇說︰“先生,這是反賊的麥苗,全部給他們毀了才好。”
“放屁!”
李邦華大怒道︰“反賊是反賊,莊稼是莊稼,種下去的莊稼哪能毀棄?誰再毀壞麥苗,軍法處置!”
鄉勇們面面相覷,都覺得這位李先生太過迂腐。
但無人膽敢違抗命令,各自跑去民房里,試圖搜尋沒有帶走的財貨。
就在李邦華準備撤兵時,突然有探子來報︰“先生,反賊下山了!”
李邦華怔了怔,隨即拔劍大呼︰“眾兒郎,隨我殺賊!”
……
張守義已經帶人進山二十多天,村民們都吵著要回去,給進山前種下的冬小麥鋤草追肥。
再不回去干活,可是要耽誤收成的!
而且天氣越來越寒冷,再耽擱下去可能會下雪,到時肯定有人畜被凍死凍傷。
由于官兵已經退去多日,對岸稍微下游的簧壩村,左孝良已經帶著村民返回。他安置好村民後,又過河進山,尋找龐春來。
兩人一合計,認為官兵應該不會再來,于是武興鎮的全體村民也開始下山。
李邦華派進山里的探子,正好與張守義派下山的探子迎面撞上。
雙方探子,只相隔十余步,大眼瞪小眼,嚇得各自回去稟報敵情。
“不要慌亂!”
張守義雖然眼神不好,但對地形輪廓卻十分清楚。
他立即下令說︰“咱們拖家帶口,還有糧食和牲畜,肯定跑不過官兵。撤回後面那道山梁,把糧食和物資堵在一起做屏障。快快搜集石塊,青壯在前,女人也上,把老弱和牲畜保護好!”
李邦華帶著一百九十多鄉勇,緊趕慢趕來到山中,迎接他們的是村民們匆忙搭建的簡易工事。
麻袋和籮筐里裝滿了糧食,還有獨輪車和其他物資,都被排成御敵的屏障。無論男女,只要有力氣的,都拿起了鋤頭扁擔,還搬來許多石頭準備往下砸。
每家被抽調走一個青壯當兵,陳壽郎的宣教隊也抽走了一些人,剩下的青壯已經不多,大半都是老弱婦孺。
張守義瞪大了雙眼,想要看清敵情,卻只能看到一些影子在晃動。
左孝良高舉著鋤頭,吶喊著提振士氣︰“鄉親們,狗官帶兵來了,想把咱們的土地和糧食搶走。你們答不答應?”
“不答應,不答應!”老弱婦孺齊聲高呼,他們雖然心里害怕,但更害怕失去土地和糧食。
而且,此地地形對他們有利,官兵只能正面仰攻。
左孝良又喊︰“殺狗官!”
“殺狗官,殺狗官!”
村民們越吼越大聲,就連幾歲的孩童,都跟著一起吶喊,似乎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李邦華的臉色極為復雜,他一生忠君報國、勤政愛民,到頭來卻被皇帝罷官回鄉,如今征討反賊又被罵成狗官。
“叔父,都是些老弱婦孺,青壯頂多也就三四百。他們沒啥正經兵器,只要咱們士卒奮勇向前,定可一戰而下。”李邦華的佷子建言道。
李邦華默然不語。
第一,對方佔據地利,且士氣旺盛,真的可以一戰而下嗎?
第二,對方大多是老弱婦孺,將他們全部殺了,真的光彩嗎?
思慮良久,李邦華對佷子說︰“你去勸降,就說只要他們歸順官府,以往的罪責都既往不咎。”
佷子立即爬坡而上,還沒來得及開口,幾塊腦袋大的石頭便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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