穎上之地的清風書院中。涼亭之中。
“且說那齊天大聖頭戴鳳翅紫金冠，身披鎖子黃金甲，腳踏藕絲步雲履，‘ ’地一聲跳上凌霄寶殿！”涼亭之中，甦爽雙手叉腰，扯著嗓子講說《石西游記》，突然單腳一跺，驚得學童們身子一抖，“霎時間，天兵天將舉著刀槍‘嘩啦啦’圍上來，托塔天王李靖大喊︰‘潑猴！速速投降，饒你不死！’”
他一邊說，一邊把草帽往頭上倒扣當頭盔，抄起樹枝在空中亂舞︰“大聖哪肯服軟？從耳朵里‘噌’地抽出金箍棒，迎風一晃碗口粗！‘吃俺老孫一棒！’只听‘轟隆’一聲巨響，南天門的石獅子都被砸得滾到了九霄雲外！”講到興起，甦爽原地翻了個跟頭，草帽飛出去老遠，惹得眾人哄堂大笑。
甦爽講得水得很，各種擬聲詞，還自行配台詞，順便表演一些打斗動作。
李佑一刻鐘就能講完的情節，甦爽能夠生拉硬扯三刻鐘。
“好！”
“再打！再打！”
學童們拍著桌子齊聲叫好，書童們趕緊將開元通寶、乾元重寶“ 里啪啦”投進甦如鶴的書箱。甦如鶴翹著二郎腿，嗑瓜子的速度都跟不上嘴角上揚的幅度。
“……那大聖越戰越勇，玉帝老兒嚇得鑽到桌子底下直喊‘快去請如來佛祖’！突然——”甦爽猛地壓低聲音，驚得眾人紛紛往前湊，“西天方向金光萬丈，一朵磨盤大的蓮花‘咕嚕咕嚕’飄來……欲知後事如何，明日同一時辰，不見不散！”
“別賣關子！如來佛祖來了嗎？”
“孫悟空打得過如來嗎？”
“快講快講！玉帝被揍成啥樣了？”
眾學童吵吵嚷嚷，心癢難耐，恨不得一口氣听完。甦如鶴繼續嗑瓜子。
甦爽抬手大喊︰“諸位同學，安靜，安靜！這每天呢，只能講一集。不過嘛，我這里有仙石的碎屑，是專門向山神廟求來的。把這些碎屑，每日好生供奉，到了春天就能長出仙石來。一塊仙石碎屑，只要五貫錢，就這麼一點啊，給錢慢就買不著了！”
“真能長出石猴來？”一個學童問。
甦爽回答︰“只要好生供奉，真能長出仙石！”
“那我買十塊碎屑。”學童興奮道。
甦爽搖頭︰“不行，仙石碎屑珍貴，每人限購一塊，頂多把你的書童也算上。”
竟然限購？
那肯定是好東西！
富家子弟紛紛掏錢，貧寒子弟心生羨慕，都在幻想自己能種出石猴來。
清風書院，分為私塾和書院。
清風私塾，又分蒙館和經館。
蒙館講授學前讀物，基本都是幾歲大的幼童。
經館講授四書五經，全是沒考上童生的學童。
這些願意掏錢買仙石碎屑的，多半不足十二歲，而且以幾歲幼童居多，一個個捧著碎屑傻樂。
甦如鶴、甦爽奔回竹林，李佑正在那里練習刺擊。
“分錢，分錢！”甦如鶴興高采烈。
听書打賞，再加上出售仙石碎屑，一共賺得好些銅錢和幾貫錢。
三人平分，每人分得一些錢財。
甦爽由衷的拍馬屁說︰“少爺真是奇才，出得賺錢的好主意。一天就得這麼許多，等把《西游記》講完，還不能賺到上百貫？”
李佑潑冷水道︰“哪那麼容易？仙石碎屑是一錘子買賣，今後只能賺幾個賞錢。”
甦爽笑道︰“能賺賞錢就夠了。”
甦如鶴手里拿著錢，心生巨大的成就感，高興道︰“往日都是花錢，今日竟能賺錢，佑哥兒今後便是我的軍師！”
“少爺，那我做啥？”甦爽連忙問。
甦如鶴道︰“你是本少爺的麾下大將！”
“好啊，你們三個騙子！”
突然，甦元德帶著跟班出現，威脅道︰“我要去告之山長，你們三個騙同窗的錢！”
甦如鶴握著拳頭問︰“誰看見我騙錢了？”
“就是！”甦爽躲在少爺身後。
李佑問道︰“我們說書，同窗打賞，你情我願的事，怎能算騙錢呢？”
甦元德道︰“你們賣假仙石碎屑！”
李佑笑道︰“誰說是假碎屑？開春種下，好生栽培，肯定能長出仙石來。”
“肯定長不出來石猴！”甦元德說。
李佑轉身問甦如鶴︰“少爺，你說了能長出石猴嗎？”
甦如鶴搖頭︰“沒有啊，只說能長出仙石。”
李佑笑著說︰“既然如此，那就不算騙人吧？”
“對，沒騙人！”甦爽捧哏道。
還能這樣？
甦元德頓時語塞，脹紅臉道︰“我不管，你們的錢，必須分我一份。否則我就去報告山長！”
甦如鶴笑道︰“你去告啊，我還想告你欺負同學呢！”
“你……你們等著。哼！”
甦元德憤怒離開，越想越氣。
他不是生氣沒分到錢，而是羨慕對方出了風頭。但凡甦如鶴說句軟話，甦元德立即就會選擇加入，跟著他們一起出風頭騙人。
“十五叔，咱們要去告狀嗎？”一個學童問道。這廝輩分也挺大的，是甦如鶴的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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甦元德說︰“告狀算什麼好漢？”
他的書童問道︰“那就這麼忍了？”
甦元德想了想︰“且先找個人出出氣！”
私塾一里外有條小溪，林淵放學之後，常在這里練習寫字。
他還沒考上童生，無法獲得資助，筆墨紙硯都得家里掏錢買。如此是扛不住的，于是就用樹枝作筆，以小溪泥灘為紙，每日在此練字不輟。
開蒙讀書就算學童，考過童子試前兩關，便可晉級為童生，擁有考秀才的資格。
林淵開蒙比較晚，想成為童生的話，至少還得再努力一年半載。
手里握著樹枝，林淵盤腿坐在溪邊，一筆一劃練習著小楷。
“打他！”
背後突然傳來喊聲，嚇得林淵連忙扔下樹枝，死死抱住破布書包，然後趴在原地等著挨揍。
其實，最近幾天，他已經很少被打了。
因為他不還手，打起來沒甚意思，甦元德正在另尋目標。
可今天甦元德很憋屈，總得找個人出氣才行，林淵就是個完美的出氣包。
一陣拳打腳踢，林淵忍著痛不叫喊，只盼早點挨完這頓打，然後抓緊時間繼續練字。
“把他的書包拖出來！”甦元德喊道。
林淵終于忍不住，驚恐大呼︰“不要搶我書包，你們打我吧，你們快打我！”喊著喊著就哭起來，“求求你們快打我，不要搶我的書包。嗚嗚嗚，快打我啊……”
眾學童不管不顧，一些拉開林淵的雙臂，一些趁機把書包搶過來。
甦元德將書包里的物品全部倒出，撿起一塊鵝卵石磨制的硯台，譏笑道︰“什麼破石頭？送我都不要，幫你扔了換新的。”
噗通！
硯台扔進小溪里。
林淵想要沖出去撿，卻被學童死死按住。
甦元德又撿起《四書集注》，隨手翻了翻，也一並扔進水中，笑道︰“先生夸你是神童，我看你這神童，沒了書可怎麼上課！”
“我的書！”
林淵突然嘶吼起來，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四個人都沒把他按住，連滾帶爬跳進小溪，撈起浮在水面的課本。
古代書籍也分檔次，這本屬于最劣等的私印活字，剛買的時候就有許多地方模糊不清。
現在被溪水一泡，直接就完蛋了。
林淵撈起《四書集注》，又摸回鵝卵石硯台，趟水來到小溪對岸查看。
一頁一頁翻開，林淵淚流如柱，他的書本和墨錠，都是家里賣了老母雞買來的！
那生無可戀的樣子，讓甦元德頗為得意，心中郁悶一掃而空，歡笑著帶領跟班玩耍去了。
下午，課堂。
張守義皺眉看著空座位，問一個農家子弟︰“林淵為何沒來？”
農民也分很多種。
有貧農，有富農，有佃農，甚至還有豪佃！豪佃就是佃戶攀附大族，得到大量土地的田皮永佃權），再招募長工、短工進行耕種。他們對上巴結士紳，對下盤剝佃農，手段比絕大多數豪強還狠辣，因為壓榨得不狠就肯定虧本。
眼前這個農家子，家里就是攀附甦氏的大佃農。他讀書的目標不是科舉，而是跟甦家少爺搞好關系，因此一直在做甦元德的跟班。
“先生，我不曉得。”農家子低頭回答，心虛不已。
張守義問道︰“你跟林淵同村，怎會不曉得？”
農家子把頭埋得更低︰“我真不曉得。”
張守義意識到不對勁，就算生了小病，林淵都要堅持上學，更何況上午還在，怎麼下午就不見了？
“誰去把林淵尋來？”張守義問道。
“先生，我去！”
只要不是甦元德的跟班，都踴躍舉手報名，甦如鶴更是直接站起來。
尋人是假，滿山轉悠是真，只要不留在教室就行。
張守義閉上雙眼，握著戒尺說︰“汝等都去。”
教室里瞬間空了大半，只剩甦元德跟自己的小弟。
張守義問︰“你們怎不去？”
甦如鶴仿佛脫籠之鳥，歡快的滿山閑逛。
李佑問道︰“林淵平時愛去哪兒？”
“我怎知道？我又不是他爹？”甦如鶴笑著說。
李佑想了想︰“先去他家里找。”
甦爽插話道︰“我知道他家在哪。”
大概走了一刻半鐘，李佑來到山下的村落。
甦爽往前一指︰“穿過這片小竹林，再走幾十步就是林淵家。”
三人進入林中，突然听到響動。
過去一看，卻是農民在挖坑，身邊還放了個竹籃。
李佑走過去問︰“這位鄉親，你有沒有看到林淵？”
農民猛地轉身，見他們是三個孩童，便繼續埋頭挖坑，低聲說︰“沒見著。”
“李佑，走啊，愣著作甚？”甦如鶴催促。
甦爽也問︰“哥哥怎麼了？”
李佑目視竹籃，渾身都在顫抖，最終選擇默默離去。
竹籃之中，是一具嬰兒尸體，雖有破布遮蓋，脖頸間卻隱約可見淤青手印。
生孩子養不活，只能掐死，埋了……
這就是看似富庶的江南，而且今年穎上風調雨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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