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桃花也落完了，梨樹開始結果，幾人重新一敘方來得及回味這些時日。
談笑間，郭翼將李陸二家的生意要交給自己這件事說了，其他兩人紛紛賀喜。
陸素娥道︰“李小姐果然厲害，也是為我們女人爭氣了。”
江若柳倒是有些愁容︰“這兩家本來就是錯綜復雜，如今把你推到台面上去，你且要謹言慎行才是。”
郭翼道︰“這是自然。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幾人又聊了一會兒，因江若柳還在病中，也就散了。
臨走前，江若柳握著郭翼的手，一遍一遍的摩挲郭翼的手。郭翼忽然覺得她比夢中的模樣成熟太多，憂心太多。一時間竟讓她想，是不是江若柳身體里也穿越了一個新的靈魂？
年少時的同伴幾年不見，如何會變得那麼多？
郭翼尚且記得在李承歡久遠的記憶中淘出一個金黃色的下午。
那時秋日剛來長原的樹就全黃了，呼啦啦掉了一茬又一茬，掃都掃不干淨。
剛放學的李承歡牽著江若柳笑嘻嘻的走過一棵又一棵的金黃色的海洋。她倆有說有笑，抱著書，穿著校服，又蹦又跳，正是最簡單快樂的時候。
郭翼甚至能感受到這份回憶里掃過指尖暖洋洋的風。
忽然李承歡不笑了，江若柳撞在她身上。長原那個深不見底的院子因為秋日一點陽光剛剛有了點暖意，一下子又跌進了李大太太身上的黑紫色褂子里。
李大太太抽著大煙，斜眼看了一眼李承歡︰“回來了？”
李承歡立刻收了笑容，規規矩矩的福身︰“是，大太太。”
李大太太眼皮又耷拉回去，今天她似乎心情不太好︰“回屋去吧。別總和不三不四的人玩兒。”
李承歡牙根緊了緊，在李大太太心里，天底下非有權有勢之家，都是不三不四的人。在她這樣的大買辦心里，江氏不過是給螻蟻買賣雜貨的螻蟻罷了。
但李承歡向來習慣了逆來順受，她微微福身，打算回一個“是”。就在此刻，江若柳立刻拉住了她的手臂，走到了李承歡前面。
江若柳骨架小，最是溜肩窄腰，整個人也如一條柳枝一般。可是李承歡匆匆抬眼一瞥，卻好像就看見了頂可靠的肩膀橫在自己面前。
江若柳笑意盈盈的福身︰“大太太好，我是江氏之女，小名阿柳，家里做的雜貨買賣，最崇讀書之輩。應當不是什麼不三不四之輩。”
李大太太重新掀開眼皮，李承歡心里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一個像陽光，一個像長夜，就這樣偶然的在小院里踫面了。
郭翼忍不住想，那樣挺直腰桿示權貴的女孩，如今也成了囑咐郭翼謹小慎微的女人。這不怪她，因為她不再是那個光腳的江若柳，而即將成為身負家國的鄭江氏。
人想要的東西越多，背負的東西越多，腰也就越彎，頭漸漸也就抬不起來了。
滿懷心緒的郭翼回到家中，再一次享用李金太太的大房間，熱水沐浴，焚香軟床，好不自在。
她舒服的喟嘆，懷念極了這樣的滋味。
也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想要”，郭翼想要沒有性命之憂的享受這些。
她輕輕閉上眼楮，幾乎是瞬間的，陷入了夢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睡前翻弄李承歡的回憶來著，這里居然接著之前的回憶往下演，卻是郭翼之前不知道的事情。
暖黃色的秋意里，李承歡和江若柳坐在西廂的桌旁，李承歡皺著眉說︰“她只在這邊住幾天，你剛剛何必強辯？”
江若柳抿了一口茶，露出一個笑容。她現在很少這樣笑，因為這樣笑會露出她一對兒巨大的虎牙，顯得她奶凶奶凶的︰“我看不慣她這樣說，不僅僅是我，難不成你不委屈？”
李承歡微微睜大眼楮︰“我？”
“她既然不知道我姓名，憑什麼認為你和不三不四的人一起玩？”江若柳問。
李承歡雖然跟李大太太相處的時間不多，但奈不住她仔細侍奉琢磨心思，她似乎沒有思考脫口而出︰“恐怕是我們兩個嬉笑聲音吵到她睡覺了，一時不快罷了。”
“對啊，她身為主母，自己女兒笑了一下吵醒了她，她居然就發火了。莫名其妙，我以後斷不會做這種父母。”
李承歡不由得笑出了聲︰“連個郎君都沒有，你已經想到為人父母上了。”
江若柳不笑了，收回她那對兒明晃晃的虎牙︰“承歡，你有沒有想過將來嫁給什麼人？”
李承歡一愣，腦子里略過一個冷冽蹙眉的少年，不由得一時慌了神，趕緊低下頭去︰“媒妁之言，父母之約，哪里容得我來想？”
江若柳卻看著她的眼楮說︰“如今長河的報紙上已經刊登自由戀愛的事情了，前幾日我隨父親去青嶺，也有這樣的風氣傳開。說不定過不了多久，這股風氣就會吹來長原，乃至整個國家。”
李承歡愣愣︰“……莫要瞎說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果妻不妻，夫不夫，天子如何做才是天子？”
江若柳深深的看著她，李承歡忍不住戰栗，……也許天子也要重新學做天子，甚至于沒有……
江若柳也就那樣幾個瞬息，又重新露出虎牙笑嘻嘻的說︰“我雖並不認同報紙上的全部文字，但我仍支持自由戀愛的。人們都說臣侍君應如妾侍夫，但我說妾侍夫應如臣侍君。宋微子去紂投周，管仲易主事齊桓，今日阿柳毅然只事能事之夫。”
別說李承歡理解不了她，就連郭翼來自那樣新時代的人也並不理解江若柳。
只是江若柳並非來尋求誰的同意的，她的眼里有她的道，她的道就在她的腳下，而她已經決定向前邁步。她今日只是告知她最好的朋友，她即將去的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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