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中年婦女擠上前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我們家就靠著那點補償款給孩子湊大學學費啊!現在這麼一搞,孩子的書還念不念了?我們去找開發商,他們就拿這份蓋了你們局里公章的公告堵我們的嘴,說一切以政府文件為準,之前的口頭承諾都不算數!我們現在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鄭建國的大腦飛速運轉。他捏著那份冰冷的、蓋著公章的公告,另一只手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張同樣冰冷的、克扣工資的通告。兩張紙,一個克扣的是他們現在的辛勞所得,一個吞噬的是他們未來的生活希望。
他的心里泛起一陣徹骨的寒意。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補償標準爭議了,這背後很可能隱藏著利用信息不對等、虛假承諾來誘導拆遷戶簽訂協議的巨大騙局!工人們覺得是政府的公告坑了他們,
那個叫小張的年輕人,血氣方剛的臉上寫滿了懷疑,他一把攔住了正要跟著鄭建國往里走的老李,聲音因為激動而再次提高“鄭警官,您這話說的輕巧!
什麼信訪辦、規劃局,我們都去過了!他們就拿這份文件跟我們打官腔,車 轆話來回說!最後還不是讓我們回來找開發商?”
他用力揮舞著手臂,仿佛要將心中的憋屈全都揮灑出來“現在開發商就躲在你們這份公告後面當縮頭烏龜!
我們老百姓就認一個理,這紅頭文件是你們發的,這公章是你們蓋的!你們說一萬二,他們就敢給一萬二!要是你們發的是一萬八,他們敢少給一分嗎?”
這番話像一粒火星,瞬間再次點燃了人群的情緒。
“就是!別想把我們當皮球踢!”
“官商勾結,沆瀣一氣!沒一個好東西!”
“今天你們不給個說法,我們哪兒也不去!”
鄭建國試圖解釋,他向前一步,盡量讓自己的聲音穿透嘈雜的人聲“各位鄉親,請听我說。這份公告的發布,是有嚴格程序的。我們是根據國家的相關政策法規,以及開發商‘宏遠集團’提交上來的、經過審核的合規材料進行公示的。這只是一個政策性的框架,具體的補償細節,比如當初開發商口頭承諾的額外補貼、獎勵條款,確實需要你們依據簽訂的合同,和他們進一步協商解決。”
他的解釋條理清晰,合乎規定,但在這些已經被“口頭承諾”狠狠傷害過一次的工人們听來,卻無異于最蒼白無力的辯解和推諉。
“協商?怎麼協商?”老李也回過神來,臉上剛浮現的希望被濃濃的失望所取代,他苦澀地搖著頭,“他們現在連見都不見我們了!打電話不接,去公司就讓保安把我們轟出來!手里就拿著你們這份公告,說我們再鬧就是‘妨礙公務’!”
工人們根本听不進去任何解釋,他們此刻就像一群溺水的人,死死地抓著“政府公告”這根看得見、摸得著的稻草,認定這就是所有問題的根源。他們認準了,這就是官府和開發商早已串通好的戲碼,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最終目的就是合起伙來欺負他們這些無權無勢的老百姓。
場面一時陷入了僵持。
鄭建國的辦公室在六樓,往日里只需兩分鐘就能從大門走到電梯口。可這會兒,他被死死地堵在一樓大廳中央,周圍是工人們一雙雙充滿血絲、交織著憤怒與絕望的眼楮。他感覺自己像是身處一個旋渦的中心,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身後是象征著秩序與威嚴的辦公大樓,身前是代表著民生疾苦的弱勢群體,兩股力量的沖撞點,恰好落在了他一個人的身上。
周圍上班的同事們也都注意到了這邊的騷動,紛紛從各自的辦公室探出頭來。大廳里,準備外出的、剛剛回來的同事們都停下了腳步,遠遠地看著,小聲議論著。
負責後勤的老王是個熱心腸,看鄭建國被圍困,急得直搓手。他撥開人群,試圖上前幫忙“哎哎哎,大家有話好好說,別圍著鄭隊啊,他才剛來,好多情況還不了解……”
另一個剛從外面辦案回來的年輕警員小劉,更是看不慣這種“圍攻”警察的場面,他皺著眉頭,伸手就想去拉扯小張的胳膊“你這小伙子怎麼說話呢?有事說事,別動手動腳的!”
“都別動!”鄭建國低喝一聲,聲音不大,卻讓正準備上前的同事們都停住了動作。他用一個嚴厲的眼神制止了他們。
他心里比誰都清楚,此刻任何帶有官方色彩的強硬介入,都只會像火上澆油,徹底激化矛盾。
“各位鄉親,大家的心情我理解。”他的聲音放緩了,不再是剛才解釋政策時的公事公辦,而是帶著一種拉家常般的沉穩,“一樓大廳人來人往,不是個說話的地方。你們今天來,是為了解決問題,不是為了站在這里生悶氣,對不對?”
人群的聒噪稍稍停歇,幾個人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這樣吧,”鄭建國提議道,“你們選幾個代表,跟我到樓上會議室。咱們坐下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給我說清楚。你們帶的材料,我也需要仔細看看。在這里堵著,問題解決不了,還影響其他群眾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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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了指身後的辦公樓,語氣懇切“給我一個小時,也給你們自己一個機會,讓我們坐下來,把問題掰開揉碎了談,行不行?”
這番話合情合理,既給了他們台階下,也表達了解決問題的誠意。老李和小張對視了一眼,眼神里還在猶豫。周圍的工人們也開始小聲商量起來。
鄭建國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站著,他知道信任的建立需要時間。
終于,老李一跺腳,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好!鄭警官,我們信你這一次!小張,還有你,王嫂,咱們三個,跟鄭警官上去!”
人群像被劈開的潮水,讓出一條通路。鄭建國對他們點了點頭,轉身時,又對周圍一臉關切的同事們遞去一個“放心”的眼神,然後領著老李三人,穿過大廳,走向電梯。
會議室里窗明幾淨,長條形的會議桌被擦拭得一塵不染,能映出人影。牆上掛著“為人民服務”的紅色燙金大字,顯得莊重而肅穆。這種環境讓常年與鋼筋水泥打交道的老李三人顯得有些局促不安,他們拘謹地坐在椅子上,雙手放在膝蓋上,背挺得筆直,仿佛在接受審訊。
鄭建國沒有先坐下,而是徑直走到牆角的飲水機旁,拿出幾個一次性紙杯,“咕咚咕咚”地接了熱水。清脆的流水聲在安靜的會議室里回響,奇異地緩和了凝重的氣氛。
“喝口水,暖暖身子,慢慢說。”他將冒著裊裊白汽的紙杯一一放到三人面前。杯子很燙,老李黝黑粗糙的手捧著它,指尖被燙得微微一縮,但那股暖意卻仿佛順著掌心,一點點滲透進了冰冷僵硬的身體里。
鄭建國這才在他們對面坐下,沒有急著開口盤問,而是先拿起小張遞過來的那份公告復印件。他將那張被眾人手心的汗水浸潤過、又被憤怒攥緊而布滿褶皺的紙,在桌面上一點點小心地鋪平、壓實。這個耐心而細致的動作,讓小張眼中戒備的寒光也融化了幾分。
“好了,現在可以說了。”鄭建國拿起筆和筆記本,目光溫和地看著他們,“從頭說起,越詳細越好。特別是開發商當初是怎麼跟你們談的,誰來談的,都許諾了什麼,你們手里有沒有留下什麼證據。”
老李捧著水杯,抿了一口滾燙的熱水,喉嚨里那股憋了許久的火氣仿佛被壓下去了一些。他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述。
“那還是去年開春的時候,‘宏遠集團’的人就進了我們那片棚戶區……”
工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補充著細節。急性子的小張負責激動地陳述,描繪著開發商代表當時如何唾沫橫飛地描繪美好藍圖;心思更細的中年王嫂,則補充著一些被遺漏的細節,比如當時來的人姓什麼,開的什麼車;而老李,則用他那沉緩而沙啞的聲音,為整個事件做出總結,串聯起前因後果。
鄭建國耐心地听著,手里的筆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他沒有打斷他們任何一次情緒的宣泄,也沒有質疑他們任何一句看似不合邏輯的咒罵。他像一個最專注的學生,在本子上記下“宏遠集團項目部經理,自稱姓劉”、“承諾‘一戶一車位’”、“口頭保證三年內通地鐵”這些關鍵信息。
隨著講述的深入,他漸漸弄明白了。問題果然出在開發商那邊。
鄭建國的腦海里,已經能清晰地構建出整個事件的脈絡
“幸福家園三期”是個老大難的舊改項目,位置好,但居民構成復雜,拆遷難度極大。為了盡快拿下項目,盡快開工,開發商“宏遠集團”在前期動員時,無疑采取了“畫大餅”的激進策略。
他們派出的項目經理,很可能是一些能說會道的“拆遷專家”,利用老百姓信息不對等、對政策不了解的弱點,許下了許多超出政府規定補償範圍的好處。
諸如遠高于市場價的補償單價、額外的裝修補貼、優先選擇樓層和戶型的權利……這些口頭上的“蜜糖”,對于一輩子都盼著住上新房的拆遷戶們來說,無疑是巨大的誘惑。
而當生米煮成熟飯,舊房被推平,居民們拿著協議等待兌現時,開發商便亮出了最後、也是最致命的底牌——這份蓋著政府公章、完全符合法定程序的最終公告。
公告像一堵冰冷的牆,將所有口頭承諾都擋在了外面。“一切以政府公告為準”,這句話成了開發商最完美的擋箭牌。他們巧妙地將自己與拆遷戶的矛盾,轉化成了拆遷戶與政府的矛盾。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試圖平復胸中翻涌的怒火。他知道,現在不是發火的時候,而是要解開套在這些工人們脖子上的第一個枷鎖——讓他們明白,他們找錯了“敵人”。
他將手中的筆輕輕放下,抬起頭,“鄉親們,你們說的這些情況,我基本上都清楚了。”他的聲音沉穩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可信度,“這件事,問題的根子,確實是出在‘宏遠集團’身上。”
然而,他話鋒一轉,指了指桌上那份被撫平的公告復印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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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關于這份公告,我必須跟你們解釋清楚。”
他看到小張的眉頭又擰了起來,嘴巴也下意識地抿緊,一副準備隨時反駁的架勢。鄭建國對他擺了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們公安局,以及其他相關政府部門發布的任何正式公告,都必須嚴格依據國家的法律法規和本市的既定政策來制定。每一個字,每一個數據,都是有法可依,有據可查的。”
他把公告輕輕推向他們,指著上面的補償標準“比如這個‘每平方米一萬兩千元’的貨幣補償標準,它不是我們拍腦袋想出來的,也不是開發商報多少我們就批多少。這個數字,是根據該地塊的基準地價、市場評估價、以及市政府關于舊城改造的統一補償政策,經過專業評估機構測算,再由多個部門聯席會議審核通過後才最終確定的。這是一個‘底線’標準,也是一個‘陽光’標準,是為了確保整個補償過程的公平、公正和透明。”
鄭建國的解釋清晰、專業,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卻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問題的核心。
而局里發布的這份正式公告,就像一把標準刻度的尺子,它量出的是法律和政策的剛性尺寸。它冰冷、客觀,不偏不倚。因此,它自然會和那個姓劉的經理口中那些天花亂墜、充滿誘惑的“一萬八”、“一千五”的承諾,產生巨大的出入。
這就好比一把標尺,開發商卻事先告訴他們,這把尺子會為他們量身定做,結果最後發現,尺子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
工人們覺得自己的旗望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摔得粉碎。那份曾經被他們視作希望的“紅頭文件”,此刻卻成了壓垮他們生活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們無法理解那些復雜的程序和法規,他們只看到了一個最簡單的邏輯鏈條開發商的承諾落空了 → 政府的公告證實了這個邏實 → 所以,是政府的公告坑了他們。
于是,他們就把所有的憤怒、失望和怨恨,都傾瀉在了發布公告的單位——這個象征著權威與公信力的市局大院身上。
他的心里比誰都清楚,從法律程序的角度來看,市局在這件事上本身沒有任何過錯。 公告的制定與發布,每一步都踏在法規的準線上,嚴謹得無可挑剔。如果他想,他完全可以用三分鐘時間,引經據典,將市局的責任撇得一干二淨,然後公式化地建議他們去法院起訴,或者去信訪辦登記。
但是,他不能這麼做。
鄭建國在刑警隊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見過太多因程序正義而忽略了個體情感,最終導致矛盾激化的案例。他知道,老百姓心中有一桿最樸素的秤,秤砣就是“人心”和“道理”。你跟一個家都被拆了、錢都沒了的人講程序,無異于對著一個快餓死的人講解食譜。他們肯定無法接受,只會覺得你冷血無情、官官相護,是在用他們听不懂的條條框框來推卸責任。
他想了想,沒有急于繼續解釋那份公告如何成為“武器”,而是將那份文件重新拉回到自己面前,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疊放在桌上。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不再像個審問者,更像一個準備促膝長談的長輩。
他首先看向淚痕未干的王嫂,聲音放得極緩、極柔“王嫂,我知道您心里苦。指望著這筆錢給孩子交學費,這是天大的事。現在出了這種岔子,別說是您,換做任何一個當爹媽的,都得急瘋了。這種心情,我完全能理解。”
一句“我完全能理解”,像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拍了拍王嫂緊繃的神經。她抬起頭,紅腫的眼楮里閃過一絲詫異,低聲抽泣著點了點頭。
接著,鄭建國又轉向血氣方剛的小張“小張,你年輕,有火氣,有正義感,這都是好事。覺得受了騙、受了欺負,就敢站出來說話,敢來找我們討公道,這說明你信得過我們。你剛才說的那些話,雖然沖了點,但理兒沒錯。換成我年輕那會兒,遇到這種事,火氣可能比你還大。”
這番話出乎小張的意料,他原本已經準備好了一肚子反駁的話,卻被鄭建國這番先一步的肯定給堵了回去。他緊握的拳頭,不自覺地松開了半分,臉上的敵意也緩和了不少。
最後,鄭建國看著一臉沉重的老李,語氣變得懇切而尊重“李師傅,您是老大哥,是大家的主心骨。帶著鄉親們來,身上扛著的是所有人的信任和希望。我知道,您現在心里肯定比誰都亂,一邊要安撫大家的情緒,一邊又要想辦法解決問題,這擔子,太重了。”
他沒有急于撇清任何關系,而是首先承認了他們焦急的心情、憤怒的情緒、甚至是過激的言行,都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一切都源于他們最核心、最實在的切身利益受到了侵害——房子沒了,錢少了,未來的生活沒了著落。在生存的根本被動搖時,任何過激反應都是人之常情。
這番共情的話語,像一場春雨,悄無聲息地滋潤著會議室里那片因憤怒和絕望而干涸龜裂的土地。氣氛不再那麼劍拔弩張,老李三人緊繃的身體也漸漸放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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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時機成熟,鄭建國才話鋒一轉,切入了正題。
他拿出相關的政策文件,一個印著“市國土資源局”字樣的牛皮紙檔案袋。他將這些東西“ ”地一聲放在會議桌上,發出的悶響讓三人都嚇了一跳。
那不是一份文件,而是一座由白紙黑字堆砌成的小山。
“這就是我說的‘武器’。”鄭建國沉聲說道。
他沒有坐下,而是直接從檔案袋里抽出一份帶著紅頭和鮮紅印章的原件,小心翼翼地鋪在他們面前。那紙張的質感、油墨的香氣和印章的莊重,與他們手里那份粗糙的復印件形成了天壤之別。
然後,他翻開其中一本厚重的《s市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匯編》,戴上桌上的老花鏡,整個人氣質為之一變。那一瞬間,他不再僅僅是一個安撫群眾的警察,更像一個嚴謹的學者,一個解剖真相的法醫。
“我們一件一件來看。”他沒有看任何人,目光專注地落在文件上,用食指點著其中一行文字,“首先,是你們最關心的補償單價。你們看這里,《管理條例》第三章第十七條明確規定‘拆遷補償金額,應當根據被拆遷房屋的區位、用途、建築面積等因素,以房地產市場評估價格為基礎確定。’注意這八個字,‘市場評估價格為基礎’。”
他抬起頭,看向一臉茫然的三人,耐心地解釋道“什麼叫‘市場評估價’?不是開發商說多少就是多少,也不是我們政府想給多少就給多少。它是由具備相應資質的第三方專業評估機構,根據周邊地段近一年的二手房成交價、土地價值、房屋建造成本等幾十項數據,綜合計算出來的一個客觀數字。我們手上這份公告里的一萬兩千元,就是這麼來的。這里,”他從牛皮紙袋里又抽出一份文件,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表格和簽名,“就是那家評估公司出具的正式評估報告,你們可以看看,上面有評估師的簽字和公司的蓋章,這都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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