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宛如凝固。
它黏附在地溝傷員那滾燙而微弱的氣息上,化作一團冰冷黏稠的流質,將所有人都封存在這窒息的絕望里。
每一秒,都像是從這凝固的糖漿中,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拔出一根帶血的絲線。
許平升終究還是無法入眠。
他放棄了這種徒勞的自我折磨,索性睜開被血絲纏繞的雙眼,任由無邊的黑暗如潮水般將他徹底淹沒。
懷中那支突擊步槍冰冷的金屬機匣,死死硌著他的手臂,槍身上細密的戰術紋路,粗糙而堅硬。
這種真實的刺痛感,成了他從記憶煉獄里唯一可以攀附的錨點,讓他不至于被徹底拖入深淵。
他就像一尊與陰影融為一體的石雕,紋絲不動,每一寸肌肉都緊繃著,隨時準備爆發。
許平升甚至不必去看,就能清晰捕捉到遠處通道口,趙樂那拼命壓抑卻依舊粗重如破風箱的呼吸聲。
那聲音里,混雜著瀕臨極限的恐懼,和一種初次擔當重任的、近乎病態的亢奮。
許平升沒有開口,更沒有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
有些蛻變,注定是一場孤獨的煉獄。
恐懼是這世上最鋒利的磨刀石,要麼將一塊頑鐵磨礪成吹毛斷發的利刃,要麼,就將它徹底碾成無用的碎屑。
忽然,維修車間的另一側角落,傳來一絲極其輕微、幾乎不可聞的摩擦聲。
許平升的眼眸在黑暗中驟然一凝,雙耳如同鎖定目標的雷達,無聲地轉向聲源方向。
呼嘯的夜風卷起沙礫與碎石,瘋狂抽打在加油站殘破的鐵皮屋頂上。
那聲音“ 里啪啦”連綿不絕,宛如無數冤魂在荒野上用指甲刮擦鐵棺,淒厲而瘋狂。
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異常。
“你太緊張了,出現了幻听。”許平升的嗓音從陰影中傳出,平靜得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听不出一絲波瀾。
“不是!”
趙樂的聲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拔高,音調里帶著一絲被質疑後的急切與委屈。
他用力搖晃著腦袋,緊攥著手槍的指節因為過度用力,呈現出尸體般的慘白。
“千真萬確!真的有聲音!一下,又一下,非常有規律!那感覺……那感覺就像有人在拖著一條斷腿走路!”
他的雙眼死死鎖定著通道外那片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深沉黑暗,瞳孔因為極致的恐懼與專注,擴張到了駭人的極限。
許平升的眉頭,緩緩地,一寸寸地,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
他了解趙樂。這個年輕人雖然還不夠堅強,卻絕不是那種會在生死關頭信口開河、制造恐慌的蠢貨。
許平升不再有絲毫猶豫。
他無聲地滑動身體,像一條蛇,將整個身軀完全貼合在由廢舊輪胎和金屬貨架堆砌而成的壁壘上。
他將耳朵死死按在冰冷的橡膠縫隙間,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最大限度地隔絕了車間內部的微弱回音,將全部心神沉入外界那片狂亂的風暴之中。
風聲依舊。
如鬼哭,似狼嚎,仿佛永恆不變的末日哀歌。
但漸漸的,許平升那張冷硬如雕塑的臉龐,開始出現了細微的裂痕。
他听到了。
在那片以狂風嘶吼為背景音的巨大畫布上,確實存在一個極其細微、極其不和諧的雜音。
它被風聲巧妙地包裹、撕扯、掩蓋,若非像他這樣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一點,根本無從察覺。
“沙……沙……沙……”
那聲音很輕,斷斷續續,仿佛隨時都會被下一陣狂風徹底吹散,揉碎在無邊的黑暗里。
這絕對不屬于那些游蕩的怪物,它們移動時,要麼如鬼魅般悄無聲息,要麼就是沉重而狂亂的奔踏,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
而這個聲音,卻帶著一種令人心髒發麻的……拖拽感。
一下,又一下。
執拗,規律,仿佛具備某種目的性。
就像一個拖著殘廢腿腳、瀕臨死亡的旅人,又或者,是一個背負著沉重麻袋、在沙地上拾荒的孤魂,艱難地,一步步地挪動著。
最致命的是,那個聲音正在緩慢而堅定地,朝著他們藏身的加油站方向,不斷靠近。
許平升的心,隨著那“沙沙”聲的每一次響起,都向下沉了一分。
他朝著身後的趙樂,比了一個後退隱蔽的手勢,眼神在一瞬間凌厲如刀鋒。
趙樂立刻領會,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屏住呼吸,貓著腰退到了一旁更深的陰影里。
許平升自己則如一塊焊死在通道口的磐石,冰冷的步槍槍口,紋絲不動地對準外面那片深不見底的未知黑暗。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抽干。
整個維修車間內,彌漫著一種能將人活活壓垮的死寂。
每個幸存者的胸腔里,心髒都像一面被瘋狂擂動的戰鼓,聲音大到幾乎要蓋過外面的風聲。
地溝里,那名重傷員的痛苦呻吟,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份足以凍結靈魂的死寂,悄然停止了。
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堡壘外那越來越清晰的“沙沙”聲,以及堡壘內,四顆瀕臨爆炸的心跳。
突然,那聲音停了。
就在加油站便利店的方向,戛然而止。
死一樣的寂靜。
這突如其來的靜默,比持續不斷的詭異聲響更讓人毛骨悚然。
未知的恐懼,如同一雙冰冷無形的大手,從黑暗中伸出,死死扼住了每個人的咽喉,讓他們無法呼吸。
一秒。
兩秒。
十秒。
時間的流逝在此刻變得毫無意義,眾人感覺自己的肺部都快要被這份沉重的壓抑撐爆。
“ 當!”
一聲清脆刺耳的金屬撞擊聲,猛地從便利店的方向炸響!
那聲音,像極了有人在黑暗中摸索,不小心一腳踢翻了地上某個被丟棄的空罐頭。
不是怪物!
這個念頭在許平升腦海中閃過的瞬間,一股比面對尸潮時更加刺骨的寒意,從他的尾椎骨一路獰惡地竄上天靈蓋!
是人。
在這片早已淪為煉獄的荒野上,有時候,人,遠比怪物更加可怕。
“喂——!里面……還有人活著嗎?”
一個沙啞、疲憊,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與試探的男人聲音,奮力穿透了肆虐的風聲,無比清晰地傳了進來。
“行個方便!我們沒有惡意!就是想找個地方躲躲風!我這里有吃的,可以跟你們交換!”
那聲音听起來並不強壯,甚至帶著傷員特有的虛弱感,但在這死寂的夜晚,卻像一聲驚雷在眾人耳邊炸開。
趙樂的臉上瞬間閃過一絲無法抑制的狂喜,他幾乎就要脫口應答,卻被許平升一道冰冷如實質的目光狠狠釘在原地,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許平升依舊如雕塑般舉著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根本沒听到外面的喊話。
他沒有回應。
在這該死的末世,任何未經思考的善意,都可能成為刻在自己墓碑上的墓志銘。
外面的人似乎沒有等到回應,沉默了幾秒,又扯著嗓子喊了一句︰
“兄弟!幫個忙!外面又降溫了,再這麼待下去,我們都會被凍死的!我們用……我們用半瓶抗生素來換!真的!我沒騙你!”
抗生素!
這三個字,像一把千鈞重錘,狠狠砸在許平升緊繃的神經上。
他下意識地,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眼地溝的方向。
那是能把人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救命藥。
但,這也可能是一個引誘他們打開地獄之門的、致命的陷阱。
“抗生素”這三個字,像一個帶著魔力的鉤子,死死地鉤住了車間內每個人的靈魂。
地溝里,傷員那滾燙的身體和愈發粗重的喘息,就是死神在門口敲下的催命鼓點。
而現在,解藥就在門外,與未知的危險捆綁在一起,等待著他們的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