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的雪落在李偃飛披風上時,還是晶瑩的六角形,等馬蹄踏入長安平康坊,已化作暗褐色的水漬。沈予喬隔著披風嗅到熟悉的杏仁香——是街角老王家的脂粉鋪又在熬制新香,她下意識往李偃飛身邊靠了靠,感覺到他攬在她腰間的手緊了緊。
"冷?"他的聲音混著馬蹄踏過青石板的脆響,驚飛了檐下幾只麻雀。沈予喬搖頭,卻看見他耳尖被風吹得泛紅,像冬末初綻的梅。她忽然想起終南山頂他給她戴簪子的模樣,指尖癢了癢,便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角。
醫館的銅鈴在暮色中響起時,陳嬸正背著藥簍往外走。"哎喲,可算回來了!"老婦人眼楮一亮,視線在兩人交疊的手上打了個轉,嘴角笑意更深,"桌上有溫著的綠豆湯,我給你們留了門。"話音未落,已踩著碎步消失在巷口,圍裙上的藥草香還 ingering 在檐下。
沈予喬解下披風時,看見案幾上青瓷碗旁壓著封信箋。牛皮紙封緘上沒寫名字,只蓋著枚淡紅色的梨花印泥——她指尖一顫,碗里的綠豆湯晃出漣漪。李偃飛已伸手按住她肩膀,指腹觸到她微微發顫的鎖骨︰"我來。"
信箋展開的聲響像春蠶啃葉,沈予喬盯著那兩行字跡,只覺心口驟冷。"鏡碎人未散,梨落魂尚留。"筆跡蜿蜒如蛇,轉折處帶著刻意的頓挫,與三年前武安昌死在戲樓時,用指尖蘸血在妝鏡上寫的"梨花落盡"如出一轍。更駭人的是信箋角落那半粒丹藥,指甲蓋大小,表面浮著暗金色紋路,隱隱散發龍腦與乳香混合的異香。
"西域"幻蝶散"。"沈予喬捏著帕子湊近鼻尖,睫毛在燭火下投下顫動的陰影,"漠北蠱師常用的迷幻藥,聞其香者會看見亡者幻象......"話音未落,李偃飛已抽出腰間佩刀,刀刃在窗紙上投下冷冽的光。他轉身時,沈予喬看見他後頸青筋微凸——那是三年前武安昌用毒針劃傷的位置,如今已淡成一道細線。
"武安昌明明焚尸于亂葬崗。"他聲音低沉,刀柄上的纏繩被捏得變了形,"除非......"
"除非有人借尸還魂,或是當年根本沒燒死。"沈予喬將丹藥收入瓷瓶,瓶塞扣緊時發出" 嗒"輕響,"這丹藥成色極新,絕不是陳年舊物。"她忽然想起什麼,伸手扯開案幾抽屜,翻出一本泛黃的《西域志》,"你看,幻蝶散需用活人心血養制,開封後七日必取人性命......"
窗外忽然掠過黑影,像只夜梟振翅。李偃飛撲到窗前時,只看見牆根處半片飄落的梨花——純白花瓣上,赫然印著半枚帶血的指印。
子時三刻,月光透過窗欞在青磚上織出冰裂紋。沈予喬坐在銅鏡前,看李偃飛將張承羽的戲服平鋪在案上。水袖上的銀線繡著折枝梨花,針腳細密處隱約可見暗紅斑點——她曾以為是胭脂漬,此刻在燭光下卻像干涸的血跡。
"他臨終前說"戲服里有秘密"。"李偃飛的指尖沿著衣領縫線摸索,忽然頓在右肩位置,"當時只顧著止血,沒留意......"話音未落,已用匕首挑開線頭,露出夾層里泛黃的絹紙。
地圖展開時,沈予喬听見自己心跳聲。宣紙上用朱砂勾勒著蜿蜒的山脈與河流,右上角用蠅頭小楷寫著"苗疆蠱王巢穴",而坐標中心那枚朱砂點,正落在大明宮太液池的位置。她指尖劃過太液池輪廓,發現池底竟畫著繁復的蠱紋,中心位置標注著"引魂燈"三字,旁注"以活人之魂飼之,可通幽冥"。
"太液池去年剛疏浚過。"李偃飛聲音緊繃,指節敲了敲地圖邊緣,"工部侍郎王景賢因貪墨工程款下獄,當時口供說......"他忽然頓住,抬眼與沈予喬對視——兩人同時想起幻鏡案中,王景賢正是武安昌的結拜兄弟,獄中暴斃時,枕邊擺著半朵干枯的梨花。
更駭人的是地圖背面的字跡,與今日信箋如出一轍︰"十年前血祭,換得太液池底萬鬼匐匍。"沈予喬數著墨跡滲透的層數,發現下面還藏著行更小的字︰"梨花七魄散,蠱王借軀還。"
燭火忽然劇烈跳動,燈芯爆出火星。沈予喬伸手護住地圖,卻見李偃飛已吹滅燭火,貼著她耳畔低聲道︰"有人在屋頂。"話音未落,已翻身躍上窗台,佩刀出鞘聲驚破夜的寂靜。
屋頂瓦片輕響,如夜貓踏過。沈予喬摸出袖中銀針,剛要跟上,卻見李偃飛已翻身落地,手里攥著片衣角——月白色錦緞,繡著三枚銀線梨花,正是平康坊歌妓的尋常裝束。
"追?"她將銀針別回袖口,看見他掌心攥著枚珍珠耳墜,圓潤光澤中隱約有血絲纏繞。李偃飛搖頭,指腹摩挲著耳墜背面刻的"安"字︰"這是武安昌給寵妾梨娘的東西,當年她投井身亡時,據說耳墜失落井底......"
五更天的梆子聲響起時,兩人坐在醫館後院的梨樹下。沈予喬用鑷子夾著耳墜在火上炙烤,珍珠表面漸漸浮現出細密的裂紋,露出里面裹著的字條︰"戌時三刻,太液池東畔,見故人。"字跡被藥水浸泡過,泛著詭異的青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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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李偃飛咬著這兩個字,像咬著塊帶刺的石頭,"是武安昌,還是......"他沒說下去,卻看見沈予喬伸手撫過梨樹粗糙的樹皮——三年前,正是在這棵樹下,他們發現了武安昌用來煉蠱的壇壇罐罐,樹根處至今還殘留著暗紅的印記。
東方既白時,沈予喬忽然指著梨樹驚呼。枝頭新綻的梨花中,有一朵竟泛著妖異的血色,五片花瓣完美對稱,像用刀尖剜出的傷口。李偃飛伸手摘下,發現花萼處纏著根細如發絲的金線,線尾系著枚青銅鑰匙,紋路竟與太液池畔的石獅子口中所含相同。
"記得幻鏡案里那面青銅鏡嗎?"沈予喬接過鑰匙,對著晨光細看,"鏡背上的蟠螭紋,和這鑰匙上的一模一樣。"她忽然想起地牢中碎裂的鏡面,當時她彎腰撿拾碎片,曾看見鏡背刻著"太液池底"四字,卻被李偃飛匆匆帶離。
兩人相視而笑,卻都帶著幾分苦澀。李偃飛伸手將她碎發別到耳後,觸到她因熬夜而冰涼的耳垂︰"怕嗎?"
沈予喬抬頭看他,晨光穿過梨花落在他眼底,將瞳孔染成淺褐色。她想起終南山上他為她擋風的模樣,想起地牢里他擋在她身前的背影,忽然輕笑出聲,將鑰匙塞進他掌心︰"怕什麼?你看,梨花又開了,比往年更盛呢。"
她說得沒錯。整棵梨樹仿佛在一夜之間開滿白花,連昨夜那朵血梨花也被淹沒在花海中,只偶爾在風起時,露出一星半點妖異的紅。李偃飛望著花海,忽然想起山民歌謠里唱的"女醫破幻鏡,捕快護紅顏",此刻卻覺得,這長安城的故事,從來不是英雄救美那麼簡單。
巳時三刻,醫館來了位特殊的病人。七旬老者,身著三品雲雁補服,由小廝抬著軟轎而來。沈予喬掀開轎簾時,聞到濃重的龍腦香,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尸臭——那是她熟悉的,中了西域蠱毒的征兆。
"沈醫師救我......"老者抓住她手腕,枯瘦如柴的手指上戴著枚羊脂玉扳指,"太液池底......有東西在叫我的名字......"話音未落,竟從袖中滑落半幅畫卷,展開後竟是太液池全景圖,池心島嶼處用朱砂圈著,旁注"十年血祭,魂歸此處"。
李偃飛從後堂轉出時,恰好看見老者袖口露出的齒痕——三排細小的牙印,呈弧形排列,正是苗疆金蠶蠱的咬痕。他與沈予喬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驚濤駭浪——這老者竟是戶部尚書楊明遠,三年前曾彈劾武安昌貪墨,卻突然稱病退隱,如今看來,竟是中了蠱毒,被人控如傀儡。
"楊大人,"李偃飛按住老人顫抖的肩膀,聲音放柔,"您說的太液池底,究竟有什麼?"
老人忽然劇烈顫抖,瞳孔縮成針尖狀,喉嚨里發出咯咯怪響︰"鏡子......好多鏡子......它們在照我......照出我十年前......"話未說完,已兩眼翻白,嘴角溢出黑血。沈予喬急忙掐人中,卻見他舌根已黑如墨炭,正是金蠶蠱暴斃的征兆。
"十年前。"李偃飛撿起地上的畫卷,指腹劃過太液池湖心島,"武安昌那時剛入梨園,而楊明遠......正是工部尚書,負責太液池的擴建工程。"他忽然想起張承羽地圖上的"十年前血祭",掌心的鑰匙突然變得滾燙,"他們用活人祭蠱,在太液池底設下引魂陣,武安昌借此假死脫身,如今......"
"如今借梨娘尸身還魂,用幻蝶散操控舊部,想重啟蠱陣。"沈予喬替他說完,指尖撫過楊明遠指間的玉扳指,忽然發現扳指內側刻著"安"字,與屋頂刺客的耳墜如出一轍,"當年參與血祭的人,都被種下蠱蟲,用梨花作為標記,一旦謀反事敗,便用蠱毒滅口......"
窗外忽然狂風大作,梨花瓣如雪片般撲在窗紙上。李偃飛握緊沈予喬的手,感覺到她掌心的汗意。遠處傳來宮城的晨鐘,卻比往日沉重許多,像從極深的地底傳來。他忽然想起太液池底的引魂燈,想起地圖上的"以活人之魂飼之",喉間泛起腥甜——他們要面對的,恐怕不只是一個武安昌,而是整個長安城里,被十年前那場血祭種下的,無數顆隨時會引爆的毒種。
"戌時三刻。"沈予喬忽然抬頭,眼神清明如鏡,"我們去太液池,當面會會這位"故人"。"她伸手摘下發間銀簪,碎玉墜子在陽光下晃出微光,"當年我能破幻鏡,如今就能斬蠱王。"
李偃飛看著她眼中的光,忽然想起終南山頂她削發為簪的模樣——那時她眼中也有這樣的光,像是把星辰揉碎了,融在血脈里。他伸手握住她握簪的手,將她輕輕摟進懷里,聞著她發間混著藥香的梨花香,听見自己心跳如鼓︰"這次換我護著你,哪怕下刀山火海,也絕不松手。"
狂風漸息,梨花落在他們肩頭,像場不會融化的雪。沈予喬靠在他胸前,听見他心跳聲 steady 有力,忽然想起昨夜信箋上的"鏡碎人未散"——原來真正的鏡,從來不是青銅鑄的,而是人心執念凝成的牢籠。如今他們並肩而立,便是破鏡的刀,是照進深淵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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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初刻,兩人換上夜行衣,在醫館後院道別陳嬸。老婦人看著他們腰間的佩刀與藥囊,忽然從圍裙里摸出個油紙包︰"路上吃,新烤的茯苓餅。"沈予喬接過時,發現油紙里還藏著枚平安符,繡著"百病不侵"四字,針腳歪歪扭扭,顯然是老人連夜趕制的。
出巷口時,李偃飛忽然停步,指著街角陰影處︰"看。"沈予喬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牆根處有灘暗褐色痕跡,形狀竟似人形,旁邊散落著半朵血梨花——正是昨夜刺客留下的,此刻在暮色中泛著詭異的光澤,像塊永遠不會干涸的血跡。
戌時三刻,太液池畔的柳樹上掛著彎新月,像把未出鞘的刀。李偃飛握著青銅鑰匙,觸到石獅子口中的機關時,听見沈予喬低聲道︰"小心,引魂燈需用至親之血點燃,武安昌......"
她話未說完,石獅子口中忽然噴出股白霧,帶著濃重的龍腦香。李偃飛迅速掩住沈予喬口鼻,卻覺眼前一花,竟看見武安昌穿著戲服站在月光下,水袖上的銀梨花泛著冷光︰"李捕快,沈醫師,別來無恙?"
沈予喬指尖捏緊銀針,卻見武安昌身影一晃,化作萬千梨花飄落。李偃飛這才驚覺是幻蝶散生效,急忙咬破舌尖,血腥味沖上喉頭的瞬間,眼前景象驟變——太液池水面裂開,無數青銅鏡從池底升起,鏡面映出他們的倒影,卻都穿著壽衣,頸間纏著金蠶蠱。
"破鏡!"沈予喬大喊,銀針已射向最近的鏡面。"當啷"聲中,鏡面碎成齏粉,卻見每片碎片上都映出不同的面孔——有已故的大理寺卿,有懸梁自盡的繡娘,還有張承羽臨終前帶笑的臉。
李偃飛揮刀砍向池心最大的鏡面,刀光閃過處,鏡面竟流出黑血,在空中凝成"梨落"二字。沈予喬忽然想起楊明遠死前的話,伸手抓住他手腕︰"看池底!"
月光穿透水面,照亮太液池底的景象︰數百具骸骨環成圓圈,每具骸骨手中都捧著面青銅鏡,正中央的石台上,停放著具穿著華麗戲服的女尸——正是當年投井的梨娘,此刻她雙手捧著盞青銅燈,燈芯上跳動的,竟是幽藍色的火焰。
"引魂燈。"李偃飛握緊鑰匙,看見梨娘指尖戴著的,正是楊明遠的羊脂玉扳指,"他們用十年前血祭的亡魂養蠱,如今想借梨娘尸身,讓武安昌借尸還魂......"
話音未落,池底忽然傳來震動,梨娘的眼楮竟緩緩睜開,嘴角咧出不自然的微笑。沈予喬看見她頸間爬著金蠶蠱,急忙擲出解毒丸︰"用你的血喂燈!那是武安昌的至親之血!"
李偃飛瞬間明白,揮刀劃破掌心,鮮血滴在引魂燈上的瞬間,池底骸骨突然發出嗚咽,鏡面紛紛碎裂。梨娘的身體開始冒煙,金蠶蠱從她七竅鑽出,卻在接觸到沈予喬撒出的雄黃粉後化為灰燼。
"不可能......"空氣中響起武安昌的聲音,帶著不甘與怨毒,"我等了十年......"話音未落,已消散在晨霧中。太液池水面恢復平靜,只有幾片血梨花漂浮其上,像場荒誕的夢。
卯時的鐘聲響起時,兩人坐在太液池畔,看著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沈予喬替李偃飛包扎手掌,銀簪在晨光中閃著溫潤的光︰"以後別這麼魯莽。"
他看著她認真的模樣,忽然輕笑出聲,伸手撥弄她被風吹亂的劉海︰"知道了,我的首席听眾。"頓了頓,又補一句,"下次查案,一定先吃你做的茯苓餅。"
她抬頭看他,發現他眼底有血絲,卻亮得像星辰。遠處傳來宮人晨起的聲響,太液池的柳樹上,有鳥兒開始鳴唱。沈予喬忽然指著天際︰"看,梨花又開了。"
李偃飛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只見大明宮牆內的梨樹枝頭,正有新蕾綻放,潔白如雪,卻無半絲妖異。他忽然想起地牢中破碎的青銅鏡,想起終南山頂的雪,此刻都化作眼前這人眼中的光,溫柔而堅定。
"長安城的暗流從未平息。"沈予喬輕聲說,將他的手握進自己掌心,"但只要我們並肩而立......"
"再深的迷局也能破鏡成光。"他替她說完,感覺到掌心相貼的溫度,忽然覺得這世間最強大的蠱,不是苗疆秘術,而是眼前人掌心的暖,是歷經生死後依然願意握緊的手。
晨霧散去,新的梨花開滿枝頭,比往年更盛。李偃飛站起身,將青銅鑰匙扔進太液池,看它濺起細小的水花,消失在晨光中。沈予喬收拾藥囊,忽然發現袋底躺著半塊茯苓餅,已被壓得粉碎,卻依然散發著淡淡的甜香。
"回去吧。"她輕聲說,伸手挽住他胳膊,"陳嬸該等急了。"
他低頭看她,見她發間沾著片梨花,便伸手替她摘下。風起時,滿樹梨花紛飛,落在他們肩頭,像場不會終結的春雪。而他們的故事,正如這新開的梨花,在長安城的晨光中,展開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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