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如薄紗般籠罩著亂葬崗,沈予喬的指尖還沾著地道里的血泥,戒指內側的"生死契闊"四字硌著無名指,像是某人遺留下的最後溫度。她踉蹌著向前邁出三步,眼前突然炸開一片金星,膝蓋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遠處傳來金吾衛甲冑的輕響,那抹熟悉的藏青色身影闖入視野時,她再也支撐不住,跌進裴知懷里。
    "硯秋...在下面..."她的聲音破碎如斷弦,手指死死攥住裴知的衣袖,指甲縫里滲出的血珠滴在對方手背,"地道...塌方..."話音未落,眼前一黑,最後的知覺是裴知抱她時的力道,以及對方腰間玉佩蹭過她臉頰的涼意。
    裴知看著懷中人蒼白如紙的臉,瞳孔驟縮。沈予喬右腕上的舊疤在晨光中泛著淡紅,那是三年前他們追查私鹽案時留下的印記。他伸手按住她頸側脈搏,觸感紊亂如驚鳥,無名指上的銀戒卻異常冰涼,戒面梨花紋路里隱約有微光流轉。
    "封鎖現場!"他將沈予喬交給隨行軍醫,轉身抽出腰間佩刀,"去取炸藥,通知工部匠人立刻到地道入口集合。"靴底碾碎碎石的聲響中,他瞥見她掌心的血痕,忽然想起李偃飛曾說過的話︰"裴大人,喬喬的手該用來握筆,不該沾血。"
    地道入口處的塌方比想象中嚴重。裴知蹲下身,指尖撫過斷裂的木梁,木屑上沾著新鮮血跡,呈噴濺狀分布——說明塌方時有人還活著。他抬頭望向洞頂,岩層間的磁鐵礦閃著幽光,忽然想起沈予喬昏迷前提到的"冰蠶蠱",心中一凜。
    "大人,炸藥準備好了。"副將遞來火折,聲音里帶著遲疑,"但地道結構不穩,強行爆破可能..."
    "炸。"裴知打斷他,目光落在石堆里露出的半幅衣袖上,月白色布料上染著暗紅血跡,正是李偃飛常穿的衫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爆炸聲在正午時分響起,驚飛了亂葬崗的烏鴉。碎石如暴雨般落下,裴知用身體護住身邊的匠人,塵土落進領口,嗆得人睜不開眼。當煙塵散去,眼前出現一條勉強可容一人通過的縫隙,深處傳來潺潺水聲,混著濃重的血腥氣。
    地道內的景象觸目驚心。兵庫的鐵門半掩著,門上掛著的銅鎖已被震斷,門內牆面泛著詭異的幽綠——那是用磷粉繪制的蠱蟲圖騰。裴知按住腰間佩刀,踏入門檻的瞬間,靴底碾到一片碎瓷,撿起一看,竟是半塊繪著蝴蝶蘭的瓷片,與張承羽的帕子紋樣吻合。
    "大人!"前方傳來驚呼聲。幾名金吾衛舉著火把,照亮了兵庫內側的牆壁。裴知瞳孔驟縮,只見整面牆密密麻麻刻滿了名字,每個名字旁都標注著日期,最近的一條刻痕停在三日前,赫然是"李偃飛"三字,旁邊用朱砂畫著個骷髏頭。
    他的手指撫過刻痕,觸感粗糙不平,顯然是用匕首倉促刻下。其他名字中不乏朝廷命官,甚至有幾位節度使的署名,日期可追溯到十年前。裴知忽然想起玄宗近日收到的密報,關于"暗蝶"組織滲透朝廷的傳聞,後頸泛起一陣涼意。
    消息傳入皇宮時,玄宗正在翻閱《貞觀政要》。案頭的燭火被穿堂風拂動,將裴知密折上的字跡投在龍紋屏風上,宛如游動的墨蛇。"武安昌余黨私鑄甲冑,蓄養蠱毒死士"幾字刺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玉鎮紙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茶盞里的水濺出。
    "傳旨,命裴知為京畿道巡察使,徹查此事。"玄宗的聲音里帶著怒意,指尖劃過密折上"刻名牆"三字,"若敢有漏網之魚,提頭來見。"一旁的宦官低頭應是,卻在退下時瞥見皇帝袖口露出的紅點——那是三年前武安昌進貢的"朱砂痣"蠱,至今未愈。
    沈予喬在酉時初醒。帳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燭"的呼喊混著遠處的犬吠,顯得格外孤寂。她摸向無名指,銀戒還在,只是青光已褪,只剩冰涼的金屬觸感。床頭放著碗參湯,旁邊壓著裴知的字條︰"地道已打通,速來。"
    傷口的疼痛從腰背蔓延開來,她掀開被子,看見腰間纏著滲血的繃帶——軍醫說她被落石砸中,肋骨斷了兩根。但這些都比不上心口的空茫,仿佛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永遠埋在了地下。她咬著牙起身,扯過案上的外袍披在身上,踉蹌著走出營帳。
    地道入口點著八盞氣死風燈,昏黃的光芒映著滿地碎石。裴知站在洞口,正與工部官員交談,看見她時,眉頭皺得更深︰"你該躺著。"
    "硯秋呢?"沈予喬抓住他的手腕,目光掃過他身後的地道,"還有偃飛,他們..."
    裴知沉默片刻,從袖中掏出支竹哨,哨身染著暗紅血跡,正是李偃飛常帶在身邊的那支。沈予喬的呼吸驟然停滯,指尖撫過哨口的齒痕,那是李偃飛十五歲在梨園學吹哨時咬出來的。她忽然想起某個夏夜,兩人坐在戲台子上,他用這支哨子吹《牡丹亭》的調子,月光落在他睫毛上,像振翅欲飛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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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搜救隊搜遍了上層,沒有活人痕跡。"裴知的聲音放輕,卻像冰錐般刺入她耳膜,"但兵庫下面有暗層,岩層太厚,暫時無法打通。"
    沈予喬抬頭看他,忽然發現他眼下有濃重的青黑,胡茬也冒了出來,竟像是一夜未眠。她松開手,從腰間扯下繃帶——傷口還在滲血,但她顧不上疼痛,抓起一旁的鶴嘴鋤︰"帶我下去。"
    "喬喬,你瘋了?"裴知伸手去奪鋤頭,卻被她躲開。沈予喬直視著他的眼楮,瞳孔里燃著執拗的火,就像當年他們被困在沉船里,她也是這樣的眼神,說"要死一起死"。
    地道下層的空氣更加潮濕,火把的光芒被石壁吸收,顯得格外昏暗。沈予喬握著鶴嘴鋤,每一步都踩在碎石上,發出喀喇聲響。她的手指很快磨出血泡,繃帶早已被冷汗浸透,卻不肯停下。裴知跟在她身後,舉著火把照亮前方,偶爾伸手替她擋開垂落的土塊。
    子時三刻,鶴嘴鋤突然觸到一塊異樣的青磚。沈予喬蹲下身,用手扒開周圍的碎石,指甲縫里再次滲血。當青磚被推開時,一股腐臭氣息撲面而來,她強忍著惡心,借著火把光芒看去,只見磚下埋著具白骨,手上戴著與她相同的銀戒。
    "是...雙生蠱的宿主。"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想起張承羽殘頁上的記載,"每對雙生蠱都需要活祭兩人,血脈相融..."話音未落,裴知突然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噤聲。
    寂靜中,隱約傳來"噠噠"的聲響,像是某種硬物敲擊石壁的聲音。沈予喬屏住呼吸,將耳朵貼在石壁上。那聲音時斷時續,卻有著規律的節奏,三長兩短,又重復數次,竟像是《牡丹亭•驚夢》里"炷盡沉煙,拋殘繡線"的節拍。
    "是偃飛!"她的眼楮驟然發亮,手指叩擊石壁回應,按照《牡丹亭》的曲譜節奏,三短一長。敲擊聲忽然停頓,隨後傳來更急促的回應,這次的節奏變成了"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裴知迅速掏出懷里的筆記本,記下敲擊的節奏。作為大理寺卿,他曾研究過密語傳遞之法,卻從未想過有人會用昆曲曲譜傳遞信號。"他在倒數第三折的位置,"他指著石壁上的裂縫,"這里的岩層最薄,我們需要炸藥。"
    沈予喬搖頭,從發間取下金步搖——那是李偃飛送她的生辰禮,搖身刻著半朵梨花。"用這個,"她將步搖插進石縫,"偃飛說過,這是用昆侖寒鐵打造的。"裴知挑眉,接過步搖輕輕一掰,竟真的露出鋒利的斷口——原來這是支中空的暗器,內里藏著精鐵刀片。
    兩人輪流用步搖撬動石塊,汗水滴在石面上,很快被泥土吸收。沈予喬的視線偶爾掃過無名指的戒指,發現戒面在震動中泛起微光,梨花紋路里似乎有血絲游走。她忽然想起李偃飛被巨石砸落前的眼神,那抹笑意里除了釋然,還有一絲狡黠,仿佛早就知道她會找到這里。
    丑時正,石壁終于裂開一道縫隙。火把光芒照進去的瞬間,沈予喬捂住嘴,淚水奪眶而出——李偃飛蜷縮在狹小的空間里,左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右手握著支斷簪,簪頭雕著的牡丹花瓣已磨平,顯然是用來敲擊石壁的工具。他的左腕纏著染血的布條,布條下隱約可見青色紋路,但臉上竟帶著笑意,仿佛早就料到他們會來。
    "喬喬,"他的聲音沙啞得像是含著沙礫,卻仍帶著慣有的玩世不恭,"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沈予喬撲過去,卻被裴知拉住——石縫太小,強行進入可能引發二次塌方。她轉頭看向裴知,目光里是哀求與堅定並存。
    "退後。"裴知嘆了口氣,從腰間取下炸藥包,"三息後會爆炸,你們抓緊時間。"沈予喬點頭,湊近石縫,握住李偃飛的手。他的掌心布滿血泡,斷簪上也沾著血跡,顯然已經敲擊了很久。
    "疼嗎?"她輕聲問,指尖撫過他手背上的傷痕。李偃飛搖頭,指腹摩挲著她掌心的老繭︰"當年在梨園,你幫我縫傷口,我就想,要是能一直這樣...真好。"他忽然咳嗽起來,血沫沾在嘴角,卻仍笑著看她,"戒指...戴上了?"
    沈予喬點頭,無名指在他掌心輕輕晃動。李偃飛的目光亮起,像是有星光落入眼底︰"那就好...雙生蠱...以血為引,現在...我們血脈相融..."話未說完,裴知突然大喊︰"炸藥要爆了!"
    沈予喬感到手腕被猛地拽住,下一刻,她被裴知拉離石壁。爆炸聲響起的瞬間,石屑紛飛,她听見李偃飛低喊了句"活下去",隨後是石塊坍塌的巨響。她掙扎著要沖過去,卻被裴知死死抱住︰"冷靜點!爆炸會震松岩層,現在進去太危險!"
    煙塵散去時,石壁的縫隙已被新的塌方堵住。沈予喬跪在碎石前,手指徒勞地扒著石塊,指甲斷裂也渾然不覺。裴知蹲在她身邊,沉默地替她清理手上的血污,忽然瞥見她戒指上的微光——這次,光芒中竟夾雜著一絲淡紅,像是兩滴血在戒面下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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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用了雙生蠱的解法。"沈予喬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以自己的血為引,替我壓制蠱毒。"她抬頭看向裴知,目光里有悲痛,也有決然,"但他不會死,裴知,你懂嗎?雙生蠱共生共死,他若死了,我也活不成。"
    裴知怔住,想起密折里提到的刻名牆,想起李偃飛名字旁的朱砂骷髏。他忽然意識到,那些名字或許不是死亡名單,而是蠱毒宿主的標記。而沈予喬無名指上的戒指,此刻正在發出微弱的共鳴,就像兩顆被命運系在一起的心跳。
    黎明的第一縷陽光滲入地道時,搜救隊終于搬開了最後一塊巨石。沈予喬沖進去,看見李偃飛閉著眼楮躺在廢墟中,左腕的青色紋路已蔓延至手肘,但右手仍緊緊攥著那支斷簪,簪頭刻著半朵梨花——那是她送他的定情物。
    "偃飛..."她輕聲呼喚,指尖顫抖著探向他鼻息。就在這時,李偃飛忽然睜開眼楮,眼底閃過一絲狡黠︰"喬喬,你哭起來真像杜麗娘,美極了。"沈予喬愣了一瞬,隨後狠狠捶打他肩膀,淚水卻大顆大顆落下來。李偃飛笑著任她發泄,目光掃過她身後的裴知,忽然伸手扯下左腕的布條。
    沈予喬倒吸一口冷氣——他的皮膚上,青色紋路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淡紅色的絲線,從手腕向心口蔓延,如同盛開的血色梨花。裴知皺眉,注意到李偃飛右手指尖有新的刀傷,顯然是在爆炸前劃破掌心,用自己的血加固了蠱毒的聯系。
    "別擔心,"李偃飛握住沈予喬的手,將她的指尖按在自己心口,"現在...我們的心跳是同步的。"他轉頭看向裴知,笑容里多了幾分認真,"裴大人,刻名牆上的名字...都是"暗蝶"的宿主,他們用蠱毒控制官員,而武安昌的同黨...就在皇宮里。"
    裴知瞳孔驟縮,想起玄宗袖口的紅點,想起密報里提到的"朱砂痣"蠱。他握緊腰間佩刀,忽然明白為何李偃飛寧可被困地道,也要讓沈予喬活著出去——有些秘密,只有活著的人才能揭開。
    晨光中,三人相視而立。沈予喬無名指上的戒指終于恢復如常,梨花紋路里凝結著一滴暗紅,像是永遠不會干涸的血。遠處傳來金吾衛整隊的聲音,新的一天已經到來,但屬于他們的戰斗,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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