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偃飛的火折在地道內劃出幽藍弧線,照亮頭頂垂落的貝殼簾幕。那些指甲蓋大小的蛤蜊殼用魚線串成蛛網,每一片都磨得薄如蟬翼,火光照過便碎成千萬點銀星,在石壁上投下游移的光斑,像極了十年前懸壺閣那場夜火中,漫天飛舞的藥粉火星。
“小心腳下。”沈予喬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帶著潮濕的回響。她不知何時已從密室脫出,此刻正蹲在地道拐角,指尖捏著一撮細沙。李偃飛這才注意到,地面鋪著層均勻的金色沙礫,在火光下泛著金屬般的光澤,“是磁鐵礦,和波斯商隊用來煉鏡的吸鐵沙一樣。”她將沙粒撒向牆面,那些顆粒竟像被無形之手牽引,緩緩聚成一道蜿蜒的沙線,指向地道深處。
李偃飛的靴底碾過沙粒,听見細碎的 嚓聲——不是沙粒碎裂,而是某種骨質硬物。他舉高火折,只見兩側石壁下半截嵌滿了人骨,脛骨與肋骨交錯排列,形成天然的磚石紋路。當他的目光掃過那些白骨的頸椎時,瞳孔驟然收縮︰每具白骨的頸間都系著半幅絳紅色絛帶,絛帶邊緣繡著金線勾勒的藥草紋樣,正是懸壺閣學徒的標志。
“張承羽...還有林小乙...”李偃飛的聲音發顫,指尖撫過某具白骨腕間的銀鐲——那是他親手送給小師妹的及笄禮。十年前懸壺閣那場蹊蹺的大火,燒死了三十八人,可武安昌只讓他清點了三十七具遺體。此刻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白骨,他忽然想起火場廢墟中那截燒剩的賬本,最後一頁記著“梨園戲班切末道具十箱”,而武安昌當時說,那是用來存放藥材的木箱。
沈予喬注意到他顫抖的指尖,默默遞過隨身攜帶的牛皮囊。囊里裝著她從義莊帶回的骨殖樣本,此刻在磁鐵沙的映照下,那些焦黑的碎骨竟也泛起微光——與地道內的白骨屬于同一批人。“懸壺閣的地下藥窖,恐怕從來都不是用來存藥的。”她低聲道,忽然瞥見前方石壁上隱約的刻痕,“看那里。”
火光照亮處,歪歪扭扭的“偃飛”二字刻在人骨之間,筆畫邊緣還嵌著未褪的朱漆。李偃飛踉蹌著上前,指尖撫過刻痕——是張承羽的筆跡。這個總在賬本邊緣畫鬼臉的小師弟,臨終前竟在這暗無天日的地道里刻下他的名字。刻痕下方還有行更小的字,卻被不知何時滲出的地下水泡得模糊,只能辨出“鏡陣”“亥時”幾個殘字。
地道在此處分成兩條岔路,盡頭各立著一面青銅鏡。左面鏡身刻著“生”字,蟠螭紋邊框間嵌著綠松石;右面鏡身刻著“死”字,紋飾已被磨得發亮,隱約露出底下的骷髏紋。沈予喬舉起三稜鏡對準左鏡,卻見鏡面突然映出扭曲的影像︰本該是通道的地方竟變成一堵石牆,牆面上爬滿蛛網般的裂紋,而在裂紋深處,隱約有雙眼楮在窺視。
“幻象。”她將稜鏡轉向右鏡,這次鏡面映出的不是地道,而是片金黃的沙漠,狂風卷起沙礫,露出半截埋在沙中的青銅柱——正是她在密室見過的鏡陣核心。右鏡邊緣,幾行小篆若隱若現︰“凡入迷樓者,當舍生取幻。”
李偃飛按住劍柄,忽然注意到右鏡的骷髏紋排列方式與往生箋上的連珠紋重合。他想起穆罕默德貨箱里的波斯地毯,邊緣紋樣竟與這骷髏紋如出一轍。“當年武安昌說,懸壺閣的藥材經波斯商隊運來,”他握緊拳頭,指節因用力發白,“原來他早就和迷樓的人勾結,用活人煉制鏡陣需要的...‘燃料’。”
沈予喬蹲下身,用銀針挑起右鏡前的磁鐵沙。沙粒在針尖聚成細小的漩渦,指向鏡面下方的磚縫。她輕輕叩擊磚面,傳來空洞的回響,而左鏡那邊始終寂靜如死。“磁石指南北,”她想起《武經總要》里的記載,“這里的沙線卻指向右鏡,說明生門是陷阱,死門才是真路。”
話音未落,地道頂部突然簌簌落下沙粒。李偃飛抬頭,看見貝殼簾幕在無風自動,那些銀星般的光斑竟組成了武安昌的臉——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偽善笑容,每次武安昌要責罰學徒時,都會先露出這樣的笑。
“小心!”沈予喬拽著他撲向右鏡,身後傳來巨石滾動的轟鳴。左面地道的頂部轟然坍塌,揚起的沙塵中,她听見青銅鏡碎裂的聲音——生門後的幻象消失了,露出真正的石壁,上面用鮮血寫著“來遲”二字,血珠還在往下滴落,在磁鐵沙上畫出蜿蜒的紅線。
右鏡後的通道狹窄逼仄,只能容一人通過。李偃飛在前,沈予喬在後,兩人的靴底不斷碾碎沙粒下的骨殖。走了約二十步,前方突然開闊,火光照亮一座圓形密室,十二根青銅柱按十二地支排列,每根柱上都纏著人發編成的繩索,繩索末端系著半片銅鏡。
“是懸壺閣的十二藥童。”李偃飛認出那些繩索上的驅蚊香包,正是他當年親手縫制的。每個藥童脖子上都掛著塊木牌,上面刻著不同的病癥︰“驚癇”“血閉”“骨蒸”...這些都是武安昌口中“無藥可醫”的死者,可此刻他們的骸骨被拆成零件,用來固定鏡陣。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
沈予喬的目光被中央的青銅祭壇吸引。祭壇上擺著個沙漏,細沙正在緩緩流下,而沙漏下方壓著疊往生箋,最上面那張畫著流淚的菩薩,菩薩腳下踩著的,竟是懸壺閣的飛檐。她翻開箋紙,發現每張背面都寫著日期,最早的一張標注著“大業十年”,正是迷樓傳說消失的年份。
“看這個。”李偃飛的聲音從祭壇後方傳來,帶著壓抑的震驚。沈予喬繞過祭壇,只見石壁上嵌著塊琉璃磚,磚內封存著卷羊皮紙,紙上畫著復雜的星圖,中心是長安西市,十二條光線射向十二個據點,每個據點都標著“懸壺閣分號”。而在星圖右上角,用波斯文寫著︰“當十二鏡陣合一,亡者將從沙海歸來。”
地道深處突然傳來風鈴輕響,那是往生箋上畫過的音色。沈予喬握緊三稜鏡,發現鏡中映出的不是密室,而是西市琉璃坊的景象——穆罕默德正揭開貨箱,里面裝的不是琉璃,而是整箱的磁鐵沙,他的袖口滑落,露出連珠紋刺青,刺青下方有條三寸長的刀疤,形如新月。
“是他。”李偃飛想起張承羽臨終前的密信,信里說看見“戴面紗的波斯人出入懸壺閣”,原來那層面紗下,藏著的是迷樓余孽的真面目。他按住祭壇邊緣,忽然發現沙漏底座可以轉動,當他將沙漏轉向“亥時”方向,十二根青銅柱同時發出低沉的轟鳴,鏡陣開始緩緩轉動,牆面的貝殼簾幕隨之輕顫,在地上投下不斷變幻的光影。
沈予喬注意到磁鐵沙在鏡陣轉動時形成特定圖案,像是某種星象圖。她忽然想起《西域圖志》里的記載︰“迷樓鏡陣,隨北斗移轉,可引大漠陰火。”當鏡陣轉到第七圈時,中央祭壇突然裂開,露出深不見底的豎井,井底傳來風沙呼嘯,夾雜著模糊的嗚咽,像是無數冤魂在齊聲誦念梵文。
“偃飛,”她拽住他的衣袖,指著豎井邊緣的刻痕,“張承羽寫的‘亥時’,應該是指今晚子時前的最後一個時辰。如果鏡陣在亥時啟動...”話音未落,頭頂的貝殼簾幕突然全部脫落,數千片貝殼如暴雨般砸下,李偃飛本能地將沈予喬護在身下,卻听見她悶哼一聲——一片貝殼劃過她的後頸,鮮血滴在磁鐵沙上,竟像被什麼吸引般,緩緩流向豎井。
豎井深處亮起幽藍光芒,沈予喬從李偃飛臂彎里抬頭,看見鏡陣映出的幻象——長安城的西市在沙暴中扭曲變形,所有懸壺閣分號同時燃起綠火,火焰中浮現出十二面巨大銅鏡,鏡面映出的不是行人,而是十年前葬身火海的學徒們的臉。
李偃飛摸到腰間的玉佩,那是武安昌賜給他的“懸壺令”,此刻竟在懷中發燙。他扯開衣帶,只見玉佩背面的藥草紋下,隱約露出連珠紋的刻痕——原來他一直佩戴的,竟是迷樓的標記。
地道突然劇烈震動,青銅柱上的銅鏡紛紛炸裂,碎片如利刃般四射。沈予喬感到有什麼東西纏住了腳踝,低頭竟看見白骨的手指從沙下伸出,那些頸間系著絳紅絛帶的骷髏們正緩緩坐起,空洞的眼窩對著鏡陣方向,像是在等待某種儀式的完成。
“必須毀掉鏡陣。”李偃飛拾起一塊青銅碎片,沖向中央祭壇。可當他的碎片觸及鏡陣時,所有鏡面突然映出同一個畫面︰武安昌站在懸壺閣頂樓,手中握著點燃的燭台,而樓下藥窖里,捆著的學徒們正在掙扎——原來當年的大火,根本就是武安昌親手所放。
“他們要復活的不是人,”沈予喬在巨響中喊道,“是迷樓的詛咒!”她將三稜鏡擲向鏡陣,稜鏡在十二面銅鏡間跳躍,折射出七彩光束,終于在某面鏡上找到張承羽刻下的小箭頭——那是唯一沒有血跡的鏡面。
當光束射中箭頭的瞬間,整座鏡陣發出刺耳的尖嘯。磁鐵沙騰空而起,在豎井上方聚成沙暴,那些白骨的手指突然松開,化作塵埃。李偃飛看見張承羽的幻象在沙暴中浮現,他笑著比出“三”的手勢,隨即指向沈予喬發間的銀簪——那支他在琉璃坊撿到的銀簪,簪頭竟刻著與鏡陣相同的連珠紋。
豎井深處傳來最後一聲轟鳴,整座密室開始坍塌。沈予喬被李偃飛拽著向地道出口狂奔,身後的沙暴卷著鏡陣碎片追來,每片碎片上都映著武安昌的臉,而他的嘴角正咧開,露出與穆罕默德如出一轍的詭異笑容。
當他們終于跌出地道時,長安城的晨鐘剛剛敲響。琉璃坊外聚滿了圍觀的胡商,穆罕默德的尸體正躺在中央,咽喉插著半片銅鏡,鏡面映著黎明的天空。沈予喬撿起他手中緊握的紙卷,上面用波斯文寫著︰“第十二鏡陣已啟,沙海的回音即將抵達。”
李偃飛望著東方漸白的天空,想起張承羽最後的刻痕。原來“偃飛”二字之後,還有半行被磨去的字——“勿信銀簪”。他轉頭看向沈予喬,她正用銀簪別起散落的發絲,晨光落在簪頭的連珠紋上,竟像活過來般輕輕轉動。
地道深處,風沙漸漸平息。在那座即將被流沙掩埋的密室里,十二面銅鏡的碎片拼成完整的鏡面,鏡中映出的不是長安城,而是千里之外的大漠。在沙丘之下,真正的迷樓正在甦醒,樓內三百六十面銅鏡同時轉向東方,鏡面上凝結的,不知是千年的風沙,還是新鮮的血跡。
喜歡飛予長安請大家收藏︰()飛予長安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