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莊的青磚地上滲著經年潮氣,沈予喬手中的青瓷瓶映著月光,瓶中曼陀羅汁液正泛著妖異的紫黑色。她屏住呼吸,用竹片蘸取少許毒液,緩緩滴入盛有鉛粉經血混合液的瓷碗——這是她第三次嘗試還原柳婉兒的毒方,前兩次都因曼陀羅花期不對導致毒素配比失衡。
“當心瓶口。”李偃飛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剛從武安昌府查案歸來,衣擺還沾著夜露。話音未落,沈予喬的指尖突然打滑,青瓷瓶傾斜的瞬間,紫黑色毒液如毒蛇吐信般飛濺而出,直奔她的右眼。
千鈞一發之際,李偃飛的手掌突然扣住她的手腕,猛地往自己胸前一帶。毒液擦著沈予喬的睫毛劃過,在青磚上蝕出滋滋作響的白煙,而他的掌心已被濺到的毒液燒出三道紅痕,肌理間滲著黑紫色斑點。
“你瘋了!”沈予喬踉蹌著撞進他的胸膛,手中的瓷瓶“當啷”落地。她抬頭看見李偃飛額角的冷汗,以及他強忍著痛意的微笑,忽然覺得喉間發緊。這個總在深夜替她添燭的捕頭,此刻掌心的傷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
“仵作的眼楮,可比我的手金貴百倍。”李偃飛扯下腰間的絲絛,隨意纏住手掌,卻被沈予喬一把扯開。她從袖中取出金瘡藥,指尖在他掌心的傷口處頓住——那些黑紫斑點竟沿著掌紋蔓延,與曼陀羅中毒的癥狀分毫不差。
“必須立刻吸毒。”沈予喬的聲音發顫,抓起他的手腕就要湊向唇邊,卻被李偃飛猛地抽回。他背過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的銀鐲,半支牡丹紋銀鐲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鐲口的缺口像道未愈的傷疤。
“我沒事。”李偃飛別過臉,喉結滾動,“三年前在亂葬崗被蛇咬,也是這樣的傷,後來……”他忽然閉嘴,目光落在沈予喬頸間晃動的玉墜——那是柳家胭脂鋪的舊物,她初到衙門時,他便注意到了。
醫務室的燭火在風箱聲中明滅,沈予喬跪在矮凳上,小心翼翼替他清理傷口。金瘡藥的薄荷味混著血腥氣,讓她忽然想起昨夜在繡坊廢墟挖到的半支銀鐲。那時她以為是柳婉兒的信物,此刻卻看見李偃飛腕上的半支,竟能嚴絲合縫地拼成完整的牡丹紋。
“這鐲子……”她的指尖輕輕劃過銀鐲內側的刻字,“‘煙’與‘婉’,是柳家姐妹的名字。”李偃飛的身體驟然繃緊,腕間的肌肉在她掌心下跳動,像頭被觸到逆鱗的野獸。窗外的貓頭鷹發出夜啼,他終于開口,聲音輕得仿佛怕驚醒亡魂︰“十年前,流放嶺南的囚車里,有個女孩藏著半支銀鐲,腕上全是被衙役抽打的血痕。”
沈予喬的動作頓住。她想起卷宗里柳婉兒的入獄記錄,那年她剛滿十五歲,流放途中病死的記載下,蓋著武安昌的私印。而李偃飛繼續說著,目光穿過她,落在斑駁的磚牆上︰“我當時是個小捕快,跟著押解隊伍。夜里听見蘆葦蕩里有哭聲,就看見她抱著半支鐲子,躲在枯井里,手腕上的傷……和這鐲子的缺口一樣。”
毒液已被清理干淨,沈予喬卻沒有松開他的手。銀鐲的牡丹紋在燭光下流轉,她忽然想起柳家老掌櫃說過,柳家女兒及笄時,母親會送一對牡丹銀鐲,姐姐如煙的刻著“朝露”,妹妹婉兒的刻著“晚霞”。而李偃飛腕上的,正是刻著“晚霞”的半支。
“你救了她。”沈予喬不是問句。她想起三年前李偃飛突然多出的那道傷疤,想起他總在提到柳家時不自然的停頓,原來早在十年前,他就與這個謎一般的女子結下了羈絆。銀鐲的缺口處還留著暗紅痕跡,像是血痂凝成的印記。
“她求我帶句話給姐姐。”李偃飛的聲音低下去,“她說‘牡丹謝時,月相必圓’,那時我不懂,直到看見武安昌府的貢品清單,才明白‘牡丹’是胭脂,‘月相’是毒發的周期。”他忽然握住沈予喬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她的指尖傳來,“那天在繡坊火場,你看見的那個帶朱砂痣的影子,是不是很像卷宗里的柳婉兒?”
沈予喬點頭,喉間忽然發緊。她想起火場里那道月白衣影,鬢角的朱砂痣在火光中明明滅滅,像極了卷宗里柳婉兒畫像上的印記。而李偃飛腕間的銀鐲,此刻正與她腰間的玉墜遙相呼應——那玉墜,正是當年柳如煙送給初入及笄的沈予喬的,那時她們還住在同一個巷口。
“柳婉兒沒有死在流放途中。”沈予喬忽然開口,指尖撫過銀鐲內側的“婉”字,“她帶著半支鐲子逃了,用十年時間追查武安昌的罪行,用姐姐的血和自己的血,調制出會跟著月相和月事發作的毒胭脂。”她抬頭望向李偃飛,發現他眼中映著自己的倒影,還有未說出口的愧疚,“而你,一直知道她還活著,對嗎?”
更鼓敲過子時,李偃飛終于松開手,從懷中掏出半幅殘破的帕子。帕子上繡著褪色的曼陀羅花,角落處繡著個“飛”字——那是柳婉兒當年送他的謝禮。“她在流放途中染了重病,是我偷偷找郎中救了她。”他的指尖劃過帕子上的針腳,“後來她跟著商隊回了京城,說要替姐姐討回公道,卻從此消失在胭脂巷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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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予喬忽然想起地窖石壁上的字跡,“以血還血”的誓言旁,有個極小的“飛”字,被朱砂小心地圈著。原來柳婉兒早就知道,那個在蘆葦蕩里遞給她水囊的捕快,會成為她復仇路上唯一的變數。而此刻,李偃飛腕上的銀鐲與她的玉墜相觸,發出清越的聲響,像極了十年前那個月夜,柳家姐妹在胭脂鋪後院分銀鐲的聲音。
“毒理驗證清楚了。”沈予喬忽然轉換話題,從袖中取出新的驗尸格目,“曼陀羅堿會刺激中樞神經,讓受害者在毒發時產生幻覺,撕扯自己的皮肉,而鉛粉與經血的混合物則會加速毒素侵入胞宮。兩者結合,便形成了‘月事初潮即毒發’的死局。”她的指尖劃過格目上“江氏千金”的名字,“她的及笄禮就在明日,月晦夜。”
李偃飛猛地站起身,銀鐲在袖中發出輕響︰“武安昌府的貢品記錄顯示,江氏當年收過兩盒及笄胭脂,一盒送入宮中,一盒留給女兒。”他望向窗外濃重的夜色,忽然按住沈予喬的肩膀,“你還記得淑妃的生辰八字嗎?與地窖瓷罐上的第七個完全吻合,而江氏千金,正是第八個。”
醫務室的燭花突然爆開,沈予喬借著火光,看見李偃飛腕間的銀鐲與自己的玉墜拼成了完整的牡丹圖案。那是柳家胭脂鋪的標志,也是兩姐妹復仇的印記。她忽然想起柳婉兒在信中寫的“胞姊血祭”,原來從武安昌私扣貢品的那天起,柳如煙就被制成了“人藥”,而柳婉兒,則用自己的余生,將姐姐的血融入每一盒毒胭脂里。
“我們必須在及笄禮前找到毒胭脂。”沈予喬抓起藥箱,卻被李偃飛拉住。他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半塊燒焦的胭脂膏,正是從武安昌夫人妝匣里找到的︰“你看胭脂的紋路,像不像曼陀羅的花瓣?柳婉兒把毒引藏在胭脂的雕花里,每次敷面時,體溫就會融化蠟封,釋放毒素。”
更夫的梆子聲越來越近,沈予喬忽然注意到李偃飛掌心的傷已結疤,卻留下了牡丹紋的淺印——那是曼陀羅毒液與金瘡藥反應的結果。她忽然明白,柳婉兒為何在毒方里加入益母草,不僅是調和經血,更是為了在傷者身上留下印記,像極了當年姐姐腕上的紅繩。
“去江府。”沈予喬披上外衣,發帶在夜風中飛舞,“月晦夜的曼陀羅最毒,而及笄禮的胭脂,此刻應該正在江小姐的妝匣里。”她轉身時,腰間的玉墜與李偃飛的銀鐲相踫,發出清越的響聲,仿佛在替十年前的姐妹,向今夜的凶手發出最後的通牒。
子時三刻,江府後園。沈予喬蹲在假山後,看著燈火通明的及笄廳。江氏千金身著月白襦裙,正在乳母的服侍下梳妝,鬢角即將點上的胭脂,正是柳氏胭脂鋪的“桃花醉”。她注意到胭脂盒的雕花,正是曼陀羅的五瓣花形,與地窖里的玉簪圖案一模一樣。
“動手!”李偃飛的低喝傳來,他帶著衙役撞開廳門的瞬間,沈予喬已撲向妝台。胭脂盒被打翻的瞬間,她看見盒底刻著“如煙”二字,正是柳家姐姐的名字。江小姐驚惶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銀鐲上,忽然指著她的鬢角︰“你……你和送我胭脂的姐姐長得好像!”
沈予喬的動作頓住。她忽然想起自己與柳如煙相似的眉眼,想起柳婉兒在火場望向她的眼神——那不是仇恨,而是某種復雜的釋然。胭脂盒里的毒胭脂散發出淡淡曼陀羅香,混著經血的腥甜,像極了十年前那個春夜,柳家姐妹在胭脂鋪後院教她調香時的味道。
“她在哪里?”沈予喬抓住江小姐的手,聲音發顫。少女的指尖正無意識地摩挲著胭脂盒的雕花,那里藏著柳婉兒留下的最後信息︰一朵用金線繡的曼陀羅,花心處繡著個“喬”字——那是沈予喬的“喬”。
更漏聲中,李偃飛忽然舉起從妝匣里找到的信箋。信紙上只有一行小字︰“卯初時分,胭脂巷老井見。”墨跡未干,帶著淡淡曼陀羅香。沈予喬望向窗外即將破曉的天空,月晦之夜即將過去,而胭脂巷的老井,正是十年前柳如煙被沉尸的地方。
當兩人趕到胭脂巷時,晨霧正從老井中升起。井沿上擺著兩支銀鐲,合起來正是完整的牡丹紋,旁邊放著盒血色胭脂,胭脂表面凝結著露珠,像極了未干的血淚。沈予喬伸手觸踫胭脂盒,忽然發現盒底刻著兩行小字︰
“姐姐的血,融在胭脂里;妹妹的血,滲在毒引中。”
“阿喬,你可還記得,當年教你調胭脂的如煙姐姐?”
淚水突然模糊了視線。沈予喬終于明白,為何所有的毒胭脂都帶著似曾相識的香氣,為何柳婉兒總在關鍵時刻留下線索——原來從她成為仵作的那天起,就被卷入了這場持續十年的血色復仇,而她,正是柳家姐妹當年最疼愛的鄰家小妹。
李偃飛的手輕輕按在她肩上,腕間的銀鐲與她的玉墜相扣,拼成完整的牡丹。井中傳來水紋波動的聲音,晨霧中,一個身著月白衣衫的身影漸漸清晰,鬢角的朱砂痣在晨光中格外醒目,卻比卷宗里的畫像多了份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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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煙姐姐……”沈予喬的聲音哽咽。對方卻搖搖頭,取下鬢角的朱砂貼,露出下面淡粉色的疤痕︰“我是婉兒,姐姐她……”她望向老井,眼中泛起淚光,“十年前,她替我頂了罪名,被武安昌制成人藥,那些貢品胭脂里的經血,都是姐姐的血。”
李偃飛的手不自覺地摸向銀鐲,柳婉兒卻朝他笑了,笑容里帶著十年的風霜︰“飛哥,當年你在蘆葦蕩遞來的水囊,我一直記得。”她轉身望向沈予喬,從袖中取出個錦囊,“這是姐姐臨終前讓我交給你的,她說,阿喬的眼楮,要用來揭穿這血色胭脂的秘密。”
錦囊里躺著半支銀鐲,刻著“朝露”二字,正是柳如煙的那半支。沈予喬顫抖著將它與李偃飛的“晚霞”拼合,完整的牡丹紋在晨光中綻放,卻帶著說不出的淒涼。老井的水倒映著三人的身影,仿佛十年前的胭脂巷從未改變,只是當年的調香少女,如今只剩下復仇的殘影。
“武安昌的罪行,都在這井底。”柳婉兒指向老井,聲音平靜,“還有那些被他制成人藥的少女,她們的血,都融在進貢的胭脂里。”她忽然取出支玉簪,簪頭正是曼陀羅花紋,“下一個目標,是宮里的淑妃,她用著姐姐的血制成的胭脂,每個月事周期,都會痛得生不如死。”
沈予喬握住她的手,觸到她掌心的老繭——那是調了十年胭脂的手,也是沾了十年毒的手。柳婉兒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卻很快被釋然取代︰“我知道你會阻止我,阿喬。但姐姐的血不能白流,那些用她的血換榮華的人,必須付出代價。”
晨光穿透晨霧,照在老井邊的三人身上。沈予喬望著手中的血色胭脂,忽然明白,這場復仇從來不是簡單的毒殺,而是兩個姐妹用生命編織的真相。她望向李偃飛,他眼中倒映著柳婉兒鬢角的朱砂痣,像極了十年前那個月夜,他們在蘆葦蕩里的初遇。
“我們會讓武安昌伏法。”沈予喬輕聲說,“但不該用更多的血來償還。姐姐的胭脂,本應是美的象征,而不是復仇的工具。”她將兩支銀鐲戴在柳婉兒腕上,牡丹紋在陽光下流轉,“跟我們回去吧,讓那些血色胭脂里的冤魂,得以安息。”
柳婉兒凝視著腕間的銀鐲,忽然落下淚來。十年的風霜在淚水中融化,她從袖中取出最後一盒胭脂,盒蓋上刻著“如煙”二字,輕輕放在老井邊︰“姐姐,阿喬和飛哥來了,我們的仇,終于要報了。”
井底的水紋忽然劇烈波動,仿佛有無數冤魂在應聲。沈予喬握住柳婉兒的手,感覺到她掌心的溫度,與十年前那個教她調胭脂的姐姐一樣溫暖。血色胭脂在晨光中漸漸褪色,露出下面素白的鉛粉,像極了被揭開的真相,雖然殘酷,卻終于能見天日。
當第一縷陽光鋪滿胭脂巷時,三人向衙門走去。柳婉兒腕間的銀鐲發出清脆的響聲,與沈予喬的玉墜、李偃飛的佩刀,共同譜成一曲遲到十年的正義之歌。而井底的曼陀羅根須,正隨著晨光的蔓延逐漸枯萎,那些用血淚調制的毒胭脂,終將成為卷宗里的一頁,供後人警醒。
血色胭脂的故事,終將落幕,但胭脂巷的風,會永遠記得三個少年曾在這里調香、歡笑,以及用十年時光,解開一場關于月事、毒理與復仇的血色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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