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正堂的銅鐘響過第三聲時,沈予喬的素色裙裾掃過青石板台階。她腰間未佩仵作勘驗的銀紋腰牌,卻在襟口別了枚半舊的玉蘭花簪——那是已故刑部尚書陳大人親賜的驗尸官信物,此刻在晨光中泛著冷冽的光。堂前圍滿了交頭接耳的百姓,檐角銅鈴被風吹得叮當亂響,混著遠處更夫收班的銅鑼聲,驚起數只棲息在鴟吻上的寒鴉。
“沈姑娘,你可知越級開堂乃律法大忌?”刑部侍郎吳明軒端坐在主位上,蟒紋官服的袖口拂過案頭堆積的卷宗,目光掃過沈予喬身後抱著木匣的謝硯禮,唇角勾起半分冷笑,“若無真憑實據,單憑幾張密信殘頁,便想動搖朝廷命官?”
沈予喬抬頭望向堂中央高懸的“明鏡高懸”匾額,匾額下方的狴犴木雕瞪著銅鈴般的眼楮,仿佛在審視堂下每一句謊言。她推開謝硯禮捧著的木匣,七件證物在紅漆托盤上泛著冷光︰染血的斷簪、繪著並蒂蓮的密信、記滿試藥記錄的賬本,還有半片帶著齒印的毒堇花瓣。
“大人可知,為何陳三的尸身毫無中毒跡象,指甲縫里卻藏著毒堇碎屑?”沈予喬的指尖劃過托盤上的羊胃模型,那是她連夜從庖廚尋來的“人體胃部”,“因為凶手將烏頭堿與曼陀羅汁液混入蜂蠟,制成無毒的蠟殼食具。當受害者用膳時,蠟殼遇熱融化,毒素便滲入食物——”她舉起一盞加熱的銅燈,緩緩靠近羊胃表面涂抹的蠟層,只見蠟面泛起細小的裂紋,暗褐色的液體順著裂縫滲入羊胃內部。
堂下百姓發出陣陣驚呼,吳明軒的瞳孔卻驟然收縮。他認得那蠟殼的制法,正是半年前寧王暗衛送來的“滅口秘方”,此刻卻被這個女仵作在公堂之上公之于眾。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藏著的短刀,刀柄上雕刻的並蒂蓮紋路硌得掌心發疼。
“好一樁‘洗冤鐵證’!”吳明軒突然拍案而起,官靴碾碎案前的陶硯,墨汁飛濺在沈予喬的裙角,“分明是妖女惑眾!天牢囚犯暴斃乃常事,怎可牽強附會到本官頭上?”他轉頭望向右側陪審的大理寺官員,目光中帶著警告,“諸位大人豈會相信,本官竟會用洗冤井旁的毒草戕害無辜?”
就在此時,堂外傳來劇烈的撞擊聲。八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被撞得東倒西歪,李偃飛的玄色衣擺掃過門檻,他懷中抱著的妙齡女子頸間纏著素紗,露出的肌膚上,一枚蝴蝶形狀的紅色胎記正印在鎖骨下方——與畫舫案卷宗里記載的“銅礦主之女瑞珠”特征分毫不差。
“大人可還記得,七年前揚州銅礦案?”李偃飛的聲音帶著冰碴般的冷意,他松開女子的肩膀,後者踉蹌著跪倒在沈予喬腳邊,素紗滑落,露出左臉三道淺紅的燙疤,“瑞珠姑娘僥幸從畫舫大火中逃生,卻被人剜去胎記、毀去面容,囚在天牢丙字十九號,直到昨日才被救出。”
沈予喬蹲下身,指尖輕輕撥開女子額發。那三道燙疤的走向,分明是刻意模仿瑞珠原本的胎記位置,企圖混淆視听。“陳三是你的哥哥吧?”她柔聲問道,看著女子驟然睜大的眼楮,“他在天牢被用作試藥,臨終前拼死留下半片繪著並蒂蓮的碎瓷——那是你們父女當年佩戴的信物。”
瑞珠突然抓住沈予喬的手腕,指甲幾乎掐入對方肌膚︰“大人!畫舫上的火是自己人放的!我看見吳大人的親衛往酒壇里潑油,我爹剛說要揭發銅礦賬目,他們就——”她的聲音突然哽住,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響,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咽喉。
吳明軒的額頭滲出冷汗,他看見沈予喬從袖中取出那封密信,信尾“滅口”二字在陽光下格外刺眼。當謝硯禮展開賬本,念出“天牢丙字十七號,瑞珠,毒堇第三十九次試藥”時,堂下百姓的竊竊私語化作潮水般的怒罵。
“靜堂!”沈予喬猛地起身,袖中銀針已扣在指間。她看見吳明軒的手悄悄探向靴筒,那里藏著寧王親賜的淬毒短刀。就在吳明軒猛然拔刀的瞬間,李偃飛的身影已閃到沈予喬身前,徒手攥住刀刃,鮮血順著指縫滴落,在他喉結處的薄紗上暈開暗紅的印記——那層用來偽裝男子喉結的紗片,此刻正被鮮血浸透,露出下方細膩的肌膚。
沈予喬的呼吸陡然一滯。她曾疑惑李偃飛為何總在吞咽時顯得生硬,此刻才驚覺,這個總以男裝示人的“捕快”,竟是女扮男裝的江湖俠女。但此刻容不得分神,她趁吳明軒錯愕之際,銀針已射中對方手腕,短刀“當啷”落地,刀刃上的青紫色毒汁在青磚上滋滋作響。
“吳明軒,你私扣銅礦利潤、毒殺天牢囚犯、偽造畫舫縱火案,甚至用活人試藥改良毒堇——”沈予喬撿起短刀,刀柄上的並蒂蓮紋與斷簪銀片嚴絲合縫,“這柄短刀,正是寧王讓你滅口的信物吧?”
吳明軒突然發出癲狂的笑聲,他盯著沈予喬手中的證物,眼中閃過絕望︰“你以為拿到這些就能定我罪?寧王的勢力遍布朝野,你父親當年為何暴斃?你以為真的是急癥?”他的目光掃過沈予喬驟然蒼白的臉,笑得更大聲,“那碗參湯里的毒蠟,還是本官親自調制的——味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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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內瞬間死寂。沈予喬只覺得耳邊轟鳴,父親臨終前那碗溫熱的參湯,碗沿確實有層極薄的蠟殼,當時她只道是冬日凝結的油脂,卻不想竟是致命毒藥。她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指甲刺破皮膚卻渾然不覺,直到謝硯禮輕輕按住她的肩膀,低聲道︰“當心他拖延時間。”
果然,堂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二十名身披鎧甲的羽林衛闖入庭院,為首的千戶手捧聖旨,目光在吳明軒身上稍作停留,便轉向沈予喬︰“奉寧王令,即刻停審,涉案人等——”
“慢著!”李偃飛突然開口,她扯下喉間的紗片,露出線條柔和的下頜,“千戶大人可記得,三日前在西市茶樓,是誰救了您家小公子?”她指尖輕點腰間玉佩,那是已故鎮北將軍的虎符碎片,“今日若敢助紂為虐,恐怕將軍府的舊部,會很想听听羽林衛為何包庇毒殺忠臣的凶手。”
千戶的手驟然收緊,聖旨邊緣在風中發出脆響。他認得那枚虎符碎片,更知道鎮北軍雖已裁撤,舊部卻仍遍布京城。當他的目光掃過堂下百姓中若隱若現的佩刀身影,終于咬牙轉身,率羽林衛退至堂外。
沈予喬趁機展開從吳明軒身上搜出的密信,信中“沈予喬必除”四字用朱砂圈得通紅,旁邊批注著“可用毒蠟混入她常用的驗尸香粉”。她忽然想起,昨日在天牢勘驗尸體時,隨身攜帶的香粉盒曾被獄卒“不小心”撞翻——原來那時便已有人企圖用同樣的手法毒殺她。
“升堂!”她猛地甩袖,驚堂木重重拍在案上,驚得吳明軒身子一顫,“現在本官要審的,不是你吳明軒,而是這七年來,被你用毒堇毒殺的三十七名囚犯,還有畫舫案中枉死的二十三條人命!”
瑞珠突然膝行向前,從懷中掏出半塊燒焦的玉佩,與沈予喬之前發現的另一半嚴絲合縫。玉佩內側刻著極小的字跡,正是銅礦賬目的關鍵數據︰“寧王私扣七成礦利,吳明軒分得三成,另五成用于購置軍械——”
吳明軒的最後一絲僥幸徹底崩塌。他看著沈予喬將所有證物呈給陪審官員,看著謝硯禮取出蓋著刑部大印的封條,看著李偃飛帶著羽林衛封鎖堂口,突然癱倒在青磚上,喃喃自語︰“是寧王...是寧王讓我做的...他說只要辦妥這些事,就讓妙華活過來...”
沈予喬的動作陡然頓住。她想起林妙音的話,想起吳府那位“養病”的表小姐,原來吳明軒所做的一切,除了權力與財富,竟還有對林妙華的執念。當年畫舫縱火案,他救走了林妙華,卻用毒堇控制她的心智,企圖用易容術讓她以“表小姐”的身份重生,卻不想終究只是寧王手中的棋子。
“帶吳明軒入監。”她的聲音冷靜得可怕,卻在轉身時看見謝硯禮眼中的擔憂。堂外的陽光穿過雕花窗欞,在她素白的衣襟上投下斑駁的影,像極了七年前父親棺木上落滿的雪。
當百姓漸漸散去,李偃飛忽然湊近沈予喬,壓低聲音︰“方才握刀時,你可看出什麼?”她指腹摩挲著掌心的刀傷,傷口已敷過金創藥,卻仍隱隱作痛。
沈予喬凝視著對方染血的衣領,忽然輕笑︰“原來女子扮男裝,最難藏的不是身形,而是喉結。”她想起方才吳明軒的短刀刺來,李偃飛下意識的側頭動作,分明是江湖中“燕子三抄水”的閃避招式,“不過比起這個,我更好奇,你為何會在教坊司找到瑞珠?”
李偃飛的眼底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化作釋然︰“實不相瞞,我原是揚州商會安插在京城的眼線。七年前銅礦案後,商會一直在尋找瑞珠小姐。”她望向遠處被押走的吳明軒,聲音漸冷,“只是沒想到,線索竟藏在天牢的試藥名單里。”
謝硯禮忽然抱著木匣走來,匣中傳來輕輕的響動——是那半片毒堇花瓣與密信摩擦的聲音。“寧王府的人不會善罷甘休。”他的目光掃過堂外徘徊的羽林衛,“尤其是瑞珠小姐身上的胎記,足以證明寧王私吞礦利、屠殺忠良的罪名。”
沈予喬點頭,指尖劃過案頭未干的墨跡。她忽然想起公堂對峙時,吳明軒提到父親的死,那些被刻意遺忘的細節突然翻涌上來︰父親臨終前掌心的紫黑斑紋,與陳三尸身的毒理反應一模一樣。原來早在七年前,寧王便已對敢于追查銅礦案的沈大人下了毒手,而今日的公堂,不過是遲到七年的洗冤。
“明日,去吳府。”她望向西方天際,那里飄著鉛灰色的雲,像極了寧王府的飛檐斗拱,“我要親自看看,那位‘表小姐’,究竟是活著的林妙華,還是被毒堇控制的傀儡。”
李偃飛忽然從袖中取出個小瓶,倒出幾粒黑色藥丸︰“這是用洗冤井井水熬制的解藥,可解毒堇之毒。”她看著沈予喬驚訝的眼神,苦笑道︰“在天牢救林妙音時,我看見吳明軒的密室里藏著《洗冤錄殘頁》,上面記著毒堇的解法——原來他一直留著後手。”
堂外忽然響起驚雷,雨點開始砸在青瓦上。沈予喬接過藥丸,忽然听見瑞珠在角落低低啜泣,她頸間的蝴蝶胎記在雨光中泛著淡淡的紅,像一只即將破繭的蝶。七年的冤案,終于在這場春雨中露出真相的一角,而前方等待的,是更艱險的寧王府深淵。
當暮色籠罩刑部正堂,沈予喬獨自坐在案前,借著燭火整理卷宗。案頭的羊胃模型已被收走,唯有那盞銅燈還在散發余熱。她翻開新的驗尸格目,筆尖懸在“吳明軒”三字上方,忽然听見窗外傳來夜鶯的啼叫,那聲音淒婉而銳利,像極了天牢里囚犯臨終前的嗚咽。
“爹,你看到了嗎?”她輕聲呢喃,指尖撫過賬本上陳三的名字,“當年你沒能走完的路,女兒替你走下去。”燭芯突然爆響,火星濺在“毒殺名單”上,將“沈明修”三字映得通紅——那是她父親的名字,不知何時被人補寫在名單最末頁,筆跡正是吳明軒的。
雷聲轟鳴中,沈予喬握緊了筆。明天,她將帶著瑞珠的證詞、吳明軒的供狀,還有父親的驗尸報告,直面寧王。而此刻在寧王府深處,寧王正對著炭火冷笑,手中的密信寫著“刑部已失,啟動b計劃”,火盆里,半張繪著毒堇的圖紙正在燃燒,邊緣卷起的灰燼,像極了洗冤井旁盛開的毒花。
雨,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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