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沖刷著大渡河岸,渾濁的激流裹挾著斷木碎石奔涌而下。
石達開站在一塊凸起的礁石上,冰冷的河水已經漫過他的戰靴。
對岸清軍的火炮陣地隱約可見,黑 的炮口在雨幕中如同死神的眼楮。
"翼王,上游的浮橋......"曾仕和的嗓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全被沖垮了。"
石達開沒有回頭。他望著河中央那具被浪頭拋起的尸體,那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兵,昨天還在跟他討教怎麼使刀。
現在那具蒼白的軀體隨著旋渦打轉,像片枯葉般消失在湍流中。
"傳令。"他听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把最後三袋炒面分給傷兵。"
三百里外的清軍大營里,周寬世正在擦拭他的轉輪手槍。
銅制的彈巢在燭光下泛著冷光,這是他在這個時代最珍視的物件,六發柯爾特1847。
"大人,駱秉章大人問何時發起總攻?"親兵在帳外低聲請示。
周寬世把一顆黃銅子彈按進彈巢, 嗒一聲脆響。"告訴駱大人,等我的信號。"
帳簾落下時,他取出貼身收藏的牛皮本子。
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記滿了歷史事件︰1856年天京事變、1861年安慶陷落、1863年5月......他的鋼筆在"大渡河"三個字上洇開一團墨跡。
這本該是石達開渡河北上的日子,現在卻成了他的葬身之所。
地牢里的霉味混著血腥氣,石達開數著從窄窗透進來的光斑移動。
三天了,自從他帶著五歲的定忠走進清營,那些承諾"投誠免死"的官員就再沒露過面。
鐵門突然發出刺耳的吱呀聲。走進來的不是預想中的劊子手,而是一個穿著奇怪短裝的年輕人。
那人左手提著煤油燈,右手卻握著個他從沒見過的金屬物件。
"翼王可還認得這個?"年輕人舉起一枚黃銅彈殼。
石達開眯起眼楮。橫江之戰時,湘軍的炮彈炸開後總會留下這種閃亮的銅片,比尋常火炮的碎片要鋒利十倍。
"劉岳昭的火炮......"
"是線膛炮。"周寬世蹲下來與他平視,"用硝化棉發射藥,鑄鐵彈體里裝著苦味酸炸藥。"他忽然改用一種古怪的官話,"相當于1850年代英國海軍的最新裝備。"
牢房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石達開盯著這個自稱來自二百年後的異人,突然笑了︰"所以天不亡我,是人亡我?"
煤油燈的火苗劇烈搖晃。周寬世發現自己竟不敢直視那雙眼楮。
他原以為會看到仇恨,卻只看到深不見底的疲憊。
"你知道我最恨你什麼?"石達開忽然問,"不是那些火炮。"他動了動鐐銬,鐵鏈嘩啦作響,"是你讓三軍將士死得毫無意義。"
周寬世猛地站起︰"正相反!我是要減少殺戮!按原本歷史,你的部隊會在江南流竄三年,造成......"
"七十萬饑民。"石達開平靜地接話,"廣西人吃人的事,我十歲就見過。"
他忽然劇烈咳嗽,一口血沫濺在周寬世的靴面上,"你以為清廷不知道?他們用賑災銀子給咸豐修頤和園!"
牢房外傳來打更聲。周寬世驚覺已是四更天,距離預定行刑時間只剩兩個時辰。
他鬼使神差地摸出那本《天朝田畝制度》的手抄本,這是他在長沙舊書攤花二十兩銀子買的。
"你的理想很好。"他聲音發澀,"但太早了。中國需要的是洋務運動,是......"
"是跪著自強?"石達開冷笑,"林則徐的教訓還不夠?"他忽然掙扎著向前,鐐銬深深勒進腕骨,"告訴我,二百年後的華夏,可還有洋人在租界立"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
周寬世如遭雷擊。1930年代外灘公園的照片在他腦中閃回,那根恥辱的銅牌在陽光下刺得他眼楮發痛。
五更梆子響時,周寬世掏出了轉輪手槍。
石達開卻望向蜷縮在牆角熟睡的幼子︰"能答我最後一個問題麼?"
"你說。"
"後世......可有人記得太平軍?"
槍械博物館的展櫃、歷史課本的插圖、南寧街頭那尊被鮮花環繞的翼王雕像......無數畫面在周寬世腦中閃回。
他最終點了點頭︰"記得。很多人。"
石達開閉上眼楮,當槍聲響起時,地牢外的衛兵只當是哪個囚犯撞牆自盡了。
他們不會知道,有一顆來自未來的子彈,提前終結了本該承受三千刀的軀體。
行刑日當天,成都萬人空巷。周寬世站在人群最後,看著劊子手對著空蕩蕩的木架表演凌遲。
戲做得十足,連慘叫聲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只有他知道,那具被石灰處理過的尸體,其實是個餓死的流民。
回營路上,親兵遞來一封信︰"在翼王牢房發現的。"
泛黃的宣紙上用血寫著半闕詩︰"若得火輪照九州,寧辭白骨築高樓"。
周寬世突然想起,這是2035年廣西博物館展出那把翼王佩劍上的銘文。
當時解說員說,下聯始終無人知曉。
暴雨驟停。一束陽光穿透雲層,正照在刑場尚未拆除的高台上。
周寬世恍惚看見個穿黃袍的身影站在光里,背後是漫山遍野的紅頭巾。
他下意識去摸胸前的銅彈殼,那是昨夜從石達開心髒里取出來的。
現在它燙得像塊火炭,烙得他心口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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