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軍大營的轅門外旌旗獵獵,青禾跟在周寬世身後,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衣角。
她抬頭望著那面繡著"帥"字的大旗,在風中翻卷如浪,心中卻無半分豪邁之情。
"別緊張。"周寬世微微側首,低聲道。他身著嶄新的湘軍戎裝,腰間佩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卻掩不住眼中的溫柔,"曾大帥待人寬厚,不會為難你一個苗家女子。"
青禾勉強點頭,卻感到喉嚨發緊,自從跟隨周寬世離開竹林小屋,她始終覺得自己像一尾誤入江河的溪魚,四周都是陌生的湍流,而今日要見的,更是這亂世中權勢滔天的人物曾國藩。
轅門內傳來整齊的腳步聲,一隊親兵列隊而出,為首的軍官高聲道︰"周總兵到!"
鼓樂聲驟然響起,青禾跟在周寬世身後邁入大營,營內早已擺開陣勢,兩列將士肅立,刀槍如林。
正中央的高台上,一位身著官服、面容肅穆的中年男子負手而立,正是名震天下的曾國藩。
青禾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曾國藩身旁那人吸引,那人約莫三十出頭,一身錦緞戎裝,腰間懸著一柄瓖金佩劍,面容與曾國藩有幾分相似,卻多了幾分凌厲之氣。
他正含笑看著周寬世,眼中閃爍著某種青禾讀不懂的光芒。
"末將周寬世,參見大帥!"周寬世單膝跪地,聲音洪亮。
曾國藩上前兩步,親手扶起周寬世︰"周將軍請起。三河一戰,將軍臨危不懼,奮勇殺敵,實乃國之棟梁。"
青禾站在一旁,目光卻死死盯住曾國藩身旁那人,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如毒蛇般爬上她的脊背,讓她渾身發冷。
那人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轉頭看來,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就在這一瞬間,青禾如遭雷擊。
那張臉,那雙眼楮!一年前白石山山寨的血色黃昏中,就是這雙眼楮在火光中冷冷注視著她,看著她的母親倒在血泊里!
"是他..."青禾的呼吸驟然急促,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個夜晚的慘叫、火光、鮮血,還有母親最後推她進地窖時絕望的眼神...…、所有碎片在這一刻拼湊完整。
"青禾?"周寬世察覺到她的異樣,低聲詢問。
青禾卻充耳不聞。她的眼中只剩下那個站在高台上的人曾國荃,曾國藩的弟弟,湘軍吉字營的統帥。一年前,他偽裝成太平軍,血洗了她的山寨!
"畜生!"青禾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右手已經摸向腰間的短刀。
周寬世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別動!"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這里不是地方。"
青禾掙扎了一下,眼中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周寬世的手如鐵鉗般紋絲不動,他微微搖頭,眼神中滿是警告。
高台上,曾國荃似乎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眉頭微皺。曾國藩也順著弟弟的目光看來︰"這位是?”
"回大帥,這是末將在三河遇險時救我的恩人,苗家女子青禾。"周寬世朗聲道,同時暗中用力捏了捏青禾的手腕。
青禾感到一陣眩暈。她看著曾國荃那張道貌岸然的臉,想起一年前的慘劇,胃里翻江倒海。
那天晚上,就是這個穿著太平軍服飾的男人,帶著一群同樣偽裝的手下沖進山寨...
回憶如利刃般刺入腦海——。
"太平軍來了!"寨子里的呼喊聲劃破夜空。青禾剛從溪邊打水回來,就看到遠處火把如長龍般逼近。
她的母親,寨子里最受尊敬的藥師,立刻組織婦女兒童躲藏。青禾記得母親將她推進地窖時的最後一句話︰"不管發生什麼,別出聲!"
透過地窖的縫隙,青禾目睹了人間地獄。那些"太平軍"沖進寨子,見人就殺。她看到領頭那人,此刻就站在高台上的曾國荃,一劍刺穿了寨主的胸膛。
他臉上帶著殘忍的笑意,火光中那雙眼楮如野獸般冰冷。
"搜!把值錢的全找出來!"他高聲命令,聲音與現在如出一轍。
青禾的母親試圖保護幾個孩子,被一名士兵從背後砍倒。青禾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才沒有尖叫出聲。鮮血從母親的背上涌出,染紅了她的苗繡衣裳...
"青禾姑娘?"曾國藩的聲音將青禾拉回現實。她這才發現所有人都看著她,而她的臉上已滿是淚水。
"我...我..."青禾的聲音哽咽,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周寬世立刻接話︰"青禾姑娘初次見到大帥威儀,一時激動,還望大帥海涵。"
曾國藩和善地笑了笑︰"苗家女子性情率真,無妨。來人,賜座。"
宴會開始了,青禾如坐針氈,每一秒都像在炭火上煎熬,她死死盯著不遠處的曾國荃,看著他在眾人簇擁下談笑風生,時不時投來探究的目光。
"為什麼?"青禾低聲問周寬世,聲音顫抖,"為什麼他要那麼做?"
周寬世借著舉杯的動作掩飾,輕聲道︰"湘軍缺餉,許多將領縱兵搶掠。偽裝成太平軍,既可掠奪財物,又可敗壞太平軍名聲,一舉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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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阿媽...那麼多無辜的人..."
"我知道。"周寬世眼中閃過一絲痛色,"但現在不是時候。曾國荃如今權勢燻天,你若輕舉妄動,不僅報不了仇,還會白白送命。"
青禾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宴席上觥籌交錯,歡聲笑語,卻無人知曉她心中的驚濤駭浪。
曾國荃舉杯向周寬世敬酒︰"周總兵血戰三河,並能沖出重重包圍,智勇雙全,國荃佩服,他日若有需要,吉字營必當鼎力相助!"
青禾看著那張虛偽的笑臉,幾乎要將銀牙咬碎。就是這個人在屠戮她的族人後,還假惺惺地命令手下︰"留下"太平天國"的旗子,讓官府知道是誰干的!"
宴席進行到一半,青禾終于無法忍受。她借口不適離席,周寬世派了一名親兵護送她回營帳。
夜風拂過臉頰,青禾的淚水終于決堤而下。她跪在營帳外的空地上,無聲地慟哭。一年來,她無數次夢見那個夜晚,卻從未想過仇人竟會是湘軍大將,更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重逢。
"阿媽..."她對著南方的夜空低語,"我找到他了...我找到那個畜生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青禾猛地回頭,看到周寬世站在月光下,面色凝重。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青禾站起身,聲音因憤怒而顫抖,"你知道是他干的,卻一直瞞著我!"
周寬世沒有否認︰"我也是最近才听說吉字營的一些...惡行。但直到今天,我才確定那晚帶隊的是曾國荃本人。"
"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又能怎樣?"周寬世苦笑,"讓你去送死嗎?曾國荃現在如日中天,連他兄長都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一個苗家女子,拿什麼和他斗?"
青禾沉默了。她知道周寬世說得對,但心中的仇恨如毒蛇般啃噬著她的理智。
"那我現在該怎麼辦?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她聲音嘶啞。
周寬世上前一步,雙手按住她的肩膀︰"活下去。記住仇恨,但不要被它吞噬。這亂世中,活著才有希望。"
月光下,青禾看到周寬世眼中的堅定與某種她讀不懂的情感。她突然意識到,這個漢人將軍可能是這世上唯一理解她痛苦的人。
"我答應你...暫時忍耐。"青禾最終說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但我不會忘記。總有一天..."
她沒有說完,但周寬世明白她的意思。他輕輕點頭,松開了手。
遠處傳來宴席的喧鬧聲,曾國荃的大笑聲隱約可聞。青禾望向那片燈火通明處,在心中刻下了最深的誓言。
夜風嗚咽,如泣如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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