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深秋的豫東平原上,金黃的楊樹葉打著旋兒落在田壟間。趙莊村的趙老栓蹲在自家地頭,粗糙的手指捻開幾顆剛收的帶殼花生。泥土的腥氣混著花生清香鑽進鼻腔,讓他布滿溝壑的臉龐終于有了些許笑意。
"栓子叔,這花生可要留著當種子。"路過的生產隊長用草帽扇著風,"前年大旱餓死人的光景,咱可都記著呢。"
趙老栓將曬得發燙的花生粒倒回麻袋,花白胡須跟著嘴角顫動︰"曉得,曉得。"他望著隊長走遠的背影,又往麻袋深處掏了把花生揣進衣兜。老伴咳了整宿的悶痰聲還在耳邊響著,衛生所開的止咳藥方子得用雞蛋換。
次日起大霧時,趙老栓挎著竹籃出了門。籃底墊著藍印花布,炒熟的花生裹著細鹽粒,在晨光里泛著油亮。他特意繞開生產隊倉庫,沿著長滿狗尾草的田埂往鄰村走。露水打濕的千層底布鞋踩在土路上,一步一個泥印子。
"熱乎的鹽炒花生——"沙啞的吆喝聲驚飛了槐樹枝頭的麻雀。等日頭爬到榆樹梢,竹籃里的花生下去了小半。穿補丁衣裳的娃娃們攥著揉皺的毛票來換,趙老栓總要多抓一把塞進他們兜里。
暮色四合時,竹籃還剩三成花生。趙老栓望著西天火燒雲,把藍印花布對角扎成包袱。回村要穿過七里墳,那片亂葬崗子埋著光緒年間的餓殍,前些年破四舊推平了墳頭,可老輩人都說地氣陰著呢。
土路漸漸收窄成羊腸小道,路旁歪脖子柳樹的影子越拉越長。趙老栓摸出旱煙袋,火星明滅間瞥見前頭有團白影。他眯起昏花的眼楮,听見斷斷續續的嗚咽混在秋風里,像是誰家新寡在哭墳。
"老親家,節哀啊。"趙老栓湊近幾步,見那婦人戴著尖頂孝帽,白麻衣下露出雙繡花鞋,"日頭落山寒氣重,仔細哭傷身子。"
哭聲戛然而止。婦人肩頭聳動著轉過臉來,趙老栓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月光從雲縫漏下來,照見孝帽里垂下的長發像黑綢子裹著臉,只余二指寬的白肉從發間透出,活似棺材里爬出來的紙人。
竹籃" 當"砸在墳包上,炒熟的花生蹦跳著滾進荒草。趙老栓覺得後脖頸汗毛倒豎,轉身時千層底在濕泥上打滑,整個人撲進刺骨的涼氣里。身後傳來"咯吱咯吱"的響動,像是繡花鞋踩著碎石子,又像是野狗在啃骨頭。
"救命啊!救命——"趙老栓連滾帶爬地嚎著,棉褲被酸棗枝扯開道口子。遠處忽地亮起盞馬燈,幾個黑影從土坑里冒出來,原來是公社派來的打井隊正在趕夜工。
打井隊長王鐵柱最先听見動靜。他抄起鐵鍬沖上土路,就見個老漢踉蹌著撲來,額頭磕得青紫,棉襖上沾著黃白相間的紙錢碎屑。
"撞...撞客了..."趙老栓癱在井架旁哆嗦,牙齒打戰的聲音听得人發 。隊醫老周扒開他眼皮看了看,轉身吩咐學徒︰"快熬碗姜湯,兌上黃酒。"
井架下的篝火 啪作響,趙老栓捧著粗瓷碗暖手,總算能說句整話︰"二指寬...是二指寬..."幾個年輕後生聞言變了臉色,有個膽小的把鐵 往身前橫了橫。
老周蹲下身卷老漢的褲腿︰"您老仔細說說,那東西面朝哪邊?"
"就...就面朝外坐在墳頭..."
打井隊里年紀最大的張把頭猛抽口旱煙︰"夜路三不沾——不沾白衣面朝外,不沾童聲喊你名,不沾老鴰當頭叫。"他說著往火堆里扔了把艾草,青煙打著旋兒往西飄。
後半夜趙老栓睡在工棚里,夢見無數蒼白的手指從地縫鑽出,抓撓著滿地花生。天蒙蒙亮時,打井隊用板車送他回村,經過七里墳那片,晨霧里隱約可見散落的熟花生,顆顆都裹著層白霜。
自那以後,趙莊村的娃娃們再沒等到那個佝僂著背、偷偷往他們兜里塞花生的老栓爺。有人說見他整日坐在門檻上發呆,有人說他家院里飄著燒紙錢的味道。只有村東頭的老槐樹記得,某個雪夜曾有人把半籃霉變的花生埋在樹根下,混著三張泛黃的毛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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