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悶熱的祠堂里飄著艾草香,我蹲在青磚地上看螞蟻搬家。七叔公的旱煙袋敲在我後腦勺︰"小兔崽子又偷吃供果!"我攥著半塊發硬的綠豆糕跳起來,正撞見三奶奶顫巍巍跨過門檻。這位裹著黑布鞋的老太太沖我作了個揖︰"六爺爺安好。"
這是我們周家村獨有的光景。兩百多口人共著一脈骨血,祠堂里供著七代人的牌位。我雖才十五,卻因著族譜上"承"字輩的身份,讓那些白胡子老頭也要恭恭敬敬喚聲"小叔"。前日里給九叔公送葬,棺材前頭摔盆的長孫已年過五十,按輩分倒要喊我聲太爺爺。
這種荒誕的輩分游戲,遠不如堂伯周永福的遭遇來得離奇。永福伯住在村西頭的老宅,青瓦檐角長滿狗尾草。去年臘月我去送年糕,看見他蹲在門檻上抽水煙,紫銅煙鍋在暮色里明明滅滅。
"小承恩來得正好。"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枯樹枝似的手指硌得人生疼,"你讀過洋學堂,給伯說道說道——"話音未落,正屋八仙桌上青花蓋碗突然"咯 "一跳,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指撥弄。我後背瞬間爬滿冷汗,永福伯卻咧開缺牙的嘴笑︰"瞧,茶碗又要跳舞了。"
這話讓我想起三年前那個暴雨夜。當時永福伯還壯實得像頭牛,半夜卻濕淋淋撞開我家門板。油燈下他的臉比紙錢還白,說睡到三更天听見茶碗叮當亂響,睜眼就見四個蓋碗在方桌上轉圈。有個描金壽字碗蹦得最歡,竟骨碌碌滾到床沿,嚇得他裹著棉被抖到雞叫。
起初誰都不信這瘋話。直到那年清明祭祖,永福伯當著全族人的面掀了供桌。二十幾個茶盞 里啪啦碎在青石板上,他赤紅著眼楮吼︰"都睜眼瞧瞧!這些碗自己在動!"族老們搖頭嘆氣,說永福怕是撞了鼠仙——舊年鬧饑荒時,祠堂梁上常蹲著三尺長的灰毛老鼠,眼珠子紅得滲人。
說來也怪,那些茶碗鬧騰的動靜只有永福伯瞧得見。有回五叔去送藥,正撞見他趴在方桌前瞪眼。青瓷碗底在桌面劃出半圈水漬,可五叔湊近了看,茶碗分明紋絲不動。永福伯卻拍著大腿叫喚︰"又跑了!這遭瘟的玩意兒!"
日子久了,他倒和這些看不見的茶客處出了交情。去年中秋我給他送月餅,正撞見這老頭盤腿坐在門檻上,沖著空蕩蕩的堂屋嚷嚷︰"要鬧騰等夜里成不?沒見來客了嗎?"話音未落,屋里突然" 當"一聲,像是誰踢翻了板凳。
變故發生在谷雨前後。那日永福伯在院牆根補籬笆,抬頭見個穿灰布衫的人影飄進堂屋。說是走,倒像是腳不沾地地滑進去的。他抄起鋤頭追進屋,卻見四方桌上茶碗擺得齊整,窗欞投下的光柱里浮塵慢悠悠打轉。
這事在族里傳開時,正逢永福伯開始咯血。三伏天裹著棉襖還打擺子,中藥罐子在灶上日夜咕嘟。我去探望那日,他忽然攥住我的手︰"承恩啊,昨夜里茶碗排成了北斗七星..."話沒說完,床頭的藥碗突然" "地裂成兩半,褐色的藥汁順著床沿往下淌。
下葬那日抬棺的都說棺木輕得不正常。八仙桌換了新茶具,可每逢雨夜,守靈人總能听見瓷碗相踫的脆響。最奇的是開棺那刻——永福伯枕邊端端正正擺著那個描金壽字碗,碗底還凝著隔夜的雨水。
如今經過老宅,我總要多看兩眼檐角的狗尾草。有風過時,草睫齊齊朝西邊倒,像是給什麼看不見的東西讓路。前日听九叔公說,永福伯的墳頭總泛著潮氣,清明燒的紙錢灰能在墳前打轉半個時辰。
昨夜我又夢見永福伯蹲在祠堂天井里,面前七只茶碗擺成北斗狀。他伸出枯枝似的手指挨個輕點,碗里便漾起血紅的水紋。東方既白時,族老們發現供桌上的茶碗全數翻扣,香爐里的灰畫出了歪歪扭扭的"周"字。
今早去學堂路上,我看見三奶奶踮著小腳往老宅方向去。她胳膊上挎的竹籃里,四個青花蓋碗隨著步子輕輕踫撞,叮叮當當像在唱什麼古老的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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