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春寒料峭時節,江南小鎮的夜雨總是裹著股霉味兒。張建軍把最後一包水泥卸下車,工裝褲上結滿的泥殼隨著動作簌簌往下掉。卡車大燈在雨幕里劈開道昏黃的光,照見駕駛室里褪色的"光榮退伍"掛飾——那是五年前離開炊事班時,老班長周衛國親手給他別上的。
"再湊八千就能把堂屋封頂了。"妻子秀蘭數著皺巴巴的鈔票,懷孕七個月的肚子抵著八仙桌沿。窗外雨打芭蕉的聲響混著遠處國道傳來的汽笛,把她的嘆息扯得又細又長︰"周大哥那三千......"
張建軍猛灌了口涼茶,搪瓷缸底磕在玻璃台板上的脆響驚醒了搖籃里的小寶。三年前向周衛國借錢時的場景歷歷在目,那個總愛把軍帽檐壓得低低的漢子,二話不說就把剛領的傷殘補助金拍在他手心︰"兄弟結婚要緊。"
雨簾里突然炸起聲悶雷,屋檐水嘩啦啦澆在晾衣桿上。秀蘭慌忙去收曬著的尿布,沒留意丈夫盯著窗外出神的模樣。國道邊的野菊開得正盛,就像周衛國駐守過的西南邊陲,每到十月就漫山遍野的金黃。
變故來得比雨季更猝不及防。次年初秋,張建軍在貨運站等活計時,听見兩個跑長途的司機閑聊︰"听說沒?青田那邊有輛軍卡翻下盤山道了,開車的還是個退伍老兵......"他手里的搪瓷缸 當摔在地上,滾燙的茶水潑在解放鞋上竟渾然不覺。
後來輾轉打听才知,周衛國送完最後一批退伍兵,在返程時為了避讓突然竄出的山羊,連人帶車栽進了七十米深的峽谷。等張建軍湊夠路費趕到時,青石墓碑上的紅星漆都褪了色,山風卷著紙錢灰撲在他滿是胡茬的臉上。
"爸,窗戶外頭有解放軍叔叔。"四歲的小寶突然在雨夜里驚醒時,張家剛搬進新蓋的平房。秀蘭摸著黑去扯藍布窗簾,濕冷的月光漏進來,在水泥地上淌成一道慘白的河。孩子肉乎乎的小手指著後窗方向︰"帽子上有星星,和相冊里那個叔叔一樣亮。"
張建軍渾身血液都凍住了。樟木箱底壓著的軍綠色相冊沾著霉斑,1991年退伍留念的照片上,二十出頭的周衛國摟著他肩膀,兩人胸前的紅花艷得刺眼。小寶的指尖正正點在泛黃照片上︰"就是這個叔叔,他衣服濕漉漉的還在滴水。"
五更天的雞叫撕開夜幕時,張建軍已經蹲在灶膛前燒了半宿紙錢。火星子 啪爆開,映得他眼底通紅。秀蘭把攢了三年的存款用紅布包好,又往籃子里塞了六個還溫乎的茶葉蛋︰"該去給周大哥父母磕個頭。"
長途客車在盤山道上顛簸了六個鐘頭,青田縣的老磚牆漸漸從晨霧里顯出來。周家老宅的門楣上還掛著"光榮之家"的牌子,漆色斑駁得厲害。開門的老婦人眼窩深陷,藍布衫洗得發白,胸前別著枚褪色的軍功章。
"衛國走後第三個月,他那些戰友陸陸續續都來過了。"周母摩挲著紅布包,龜裂的手掌撫過捆錢的牛皮紙,"建軍吶,你媳婦腌的咸菜,衛國從前最愛就著稀飯吃......"
後山的松林里,新墳前的野菊開得正好。張建軍跪在濕冷的泥地上,軍用水壺里的米酒慢慢滲進黃土。"班長,對不住。"他額頭抵著冰涼的墓碑,金屬五角星硌得生疼。山風掠過松針的嗚咽聲里,恍惚又听見炊事班開飯時的哨音,大鐵鍋里翻騰的白霧蒙住了眼楮。
下山的石板路被夕陽鍍了層金邊,張建軍在青苔斑駁的轉角處頓了頓。山腳下的周家老宅升起裊裊炊煙,恍惚有個戴軍帽的身影倚在門框上,朝他揮了揮夾著煙卷的手。再定楮看時,只有門楣上的鐵皮五角星在暮色里幽幽反著光。
那天之後,小寶再也沒說過看見紅星叔叔。倒是每年清明,張家飯桌上總會多擺副碗筷,盛著周衛國最愛吃的腌篤鮮。卡車駕駛室里的掛飾換了新的,紅五星擦得 亮,在晨光里一晃一晃,像極了故人眼底永不褪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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