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卷著碎雪粒子撲在窗欞上,我蹲在奶奶家灶台前添柴火。臘月二十九的灶膛燒得通紅,鍋里炖著老母雞,咕嘟咕嘟的香氣混著燒柴的焦味往鼻子里鑽。奶奶裹著藍布棉襖,正往竹篩里擺年糕,突然嘆口氣︰"東頭老王家媳婦走了,明兒頭七。"
我把劈好的柴火碼整齊,鐵皮水壺在灶台上發出尖銳的哨音。輩分大也有壞處,今年又得去給人抬棺。老王家那媳婦我認得,瘦得像根竹竿,夏天在地頭澆菜時總用藍頭巾把臉遮得嚴嚴實實,說是怕曬黑。誰能想到臘月里洗衣服掉冰窟窿,撈上來時棉襖凍成了鐵板。
除夕這天飄起鵝毛雪,家家戶戶門楣上都懸著紅燈籠。我挨家給長輩送完年禮,踩著積雪往家走。路過老王家時,看見他正在院門口插攔門棍。三尺長的桃木棍橫在門檻外,頂端系著紅布條,在雪地里格外扎眼。
"小叔來家坐坐?"老王抬頭看見我,手里桃木棍重重往雪里一杵。他眼泡腫得發亮,棉襖前襟沾著酒漬。我擺擺手,瞥見堂屋供桌上擺著黑紗照片,相框前供著三碗倒頭飯,白米粒里插的香已經燒成了灰。
年夜飯吃罷餃子,我坐在奶奶家炕頭剝花生。村里此起彼伏的鞭炮聲里,突然傳來聲淒厲的狗叫,像被踩了尾巴。奶奶捻著佛珠念叨︰"大年夜的,陰氣重。"
約摸十一點光景,西邊炸響一串二踢腳。我正迷糊著,忽然听見拍門聲震得窗紙簌簌響。開門見是趙有田媳婦,裹著綠頭巾直跺腳︰"他小爺爺快去瞅瞅,我家有田魔怔了!"
趙有田家跟老王家就隔堵土坯牆。我趿拉著棉鞋跑過去,遠遠望見院門口聚著幾個人。趙有田癱在堂屋太師椅上,臉色比外頭的雪還白,手里攥著半截鞭炮捻子,地上撒著紅紙屑。
"看見鬼了。"趙有田媳婦抹著淚說,"非說瞅見老王媳婦在牆根轉悠。"
我讓眾人散開,蹲下來拍趙有田的臉。他棉襖領子泛著酒氣,眼珠子直勾勾盯著房梁︰"真真的...藍頭巾...說老王拿棍子攔她..."
屋里陡然安靜下來。供桌上的長明燈爆了個燈花,趙有田突然抽搐著抓住我手腕︰"她指甲縫里還帶著冰碴子!"
正月初一拜年的人流里獨缺趙有田。奶奶拄著拐棍站在院門口張望︰"有田這孩子,往年頭一個來磕頭的。"我望著西邊趙家緊閉的院門,房檐下的冰稜子閃著冷光。
初三早晨,嗩吶聲撕破了村子的寂靜。趙有田躺在門板上,壽衣領子沒掖好,露出脖頸上三道紫痕。他媳婦癱在靈床前哭嚎︰"那晚就不該讓他去放鞭!"
我蹲在靈堂門檻上抽煙,趙家小子湊過來遞茶。十九歲的後生眼眶烏青,啞著嗓子說︰"小爺爺,那晚...那晚我也听見動靜。"
原來除夕那夜,趙有田放完鞭炮回屋時,棉鞋底沾著片藍布條。趙家小子說像是老王媳婦常戴的頭巾料子,被他爹搶過去塞灶膛燒了,火苗騰起時泛著青藍色。
出殯那日又飄雪,八個抬棺的深一腳淺一腳往墳地走。路過老王家時,攔門棍還橫在院門口,紅布條早被風雪扯成了絮。老王蹲在牆根抽旱煙,火星子明明滅滅映著臉上那道疤——听說是臘月里媳婦落水那晚,在冰面上摔的。
夜里給趙有田守靈,我靠著棺材打盹。朦朧間听見 聲,睜眼見長明燈火苗拉得老長,藍汪汪的火光里,棺材底下緩緩滲出冰水,在地面匯成個人形。供桌上的倒頭飯突然" 啦"裂開,白米粒里鑽出幾根水草。
我猛地站起來,後脊梁撞得棺材板"咚"地響。靈床前的孝子們驚醒,趙家小子揉著眼問︰"小爺爺見著啥了?"
話到嘴邊轉了個彎︰"添點燈油吧,火要滅了。"
開春化凍時,村里淘井的在後山溝發現個藍布包,里頭裹著截桃木棍,系的紅布條褪成了慘白色。有人說看見老王半夜在溝邊燒紙,火星子飄起來像人形。
清明上墳,我特意繞到老王家祖墳。老王媳婦的墳頭塌了個窟窿,雨水沖出的泥洞里,隱約可見棺材板裂著縫。四周野草格外茂盛,葉片上凝著層白霜。
回村時路過土地廟,見廟祝正在換新符。黃表紙上朱砂未干,寫著"夜禁游魂"。我摸出塊銀元塞進功德箱,老廟祝眯著眼笑︰"桃木攔鬼,人心招鬼喲。"
當晚夢見趙有田站在雪地里,身後拖著道水痕。他指著老王家院門咿咿呀呀,我順著他手指望去,見月光下那根攔門棍正在融化,紅布條變成縷縷血絲滲進土里。
第二天听說老王瘋了,逢人就掀衣領子,露出脖頸上青紫的掐痕。村里老人搖頭︰"冤魂纏身,攔不住的。"
如今每到除夕,家家戶戶插攔門棍時都要多系三道紅繩。去年冬夜我路過老宅廢墟,隱約听見牆根有咯吱咯吱的踩雪聲。沒敢回頭,攥緊手電筒快走,燈光掃過處,見積雪上印著兩行腳印——一行膠底棉鞋,一行赤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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