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初秋的泰安城籠罩在薄霧里,岱宗坊的青石台階上還凝著露水。我抱著紙箱站在三友村口,望著電線桿上褪色的"花園小區出租"廣告,忽然听見遠處傳來熟悉的馬達聲。那輛漆面斑駁的嘉陵摩托轉過街角,車斗里摞著的竹筐隨著顛簸發出細碎踫撞聲,後視鏡上掛著的紅布條像團跳動的火。
"賣雞蛋勒——"
拖長的吆喝聲里裹著沙啞,騎車的女人裹著深藍色圍巾,圍巾下露出半張蠟黃的臉。這是我在三友村定居後記住的第一個面孔,後來才知道整個東岳大街的住戶都認得她。王嬸在菜市場擇芹菜時說過,這女人叫春枝,當年陪嫁的鳳凰牌自行車後座上,總坐著穿白襯衫的俊後生。
那個拆了山神廟的俊後生。
時間倒回1983年清明,虎山腳下的老槐樹抽著嫩芽。23歲的趙德柱攥著鐵鍬站在自家地頭,望著田壟中央那座青磚小廟直皺眉頭。廟檐上"有求必應"的匾額裂了道縫,香爐里插著三根將熄的檀香。
"柱子,使不得啊!"隔壁李老漢趿拉著布鞋追過來,煙袋鍋子敲得田埂咚咚響,"這是山神爺歇腳的地界,拆了要遭報應的。"
趙德柱抹了把額頭的汗,鐵鍬深深插進廟基的夯土里︰"李叔,現在都講科學種田。您瞅瞅這廟佔著半壟地,拖拉機都轉不開身。"說著揚起胳膊,"轟"的一聲,檐角垂著的銅鈴鐺摔在土坷垃上,驚起田鼠亂竄。
當晚村里刮起怪風。春枝摟著兩歲的兒子縮在炕角,听見院里的老母雞撲稜稜亂飛。趙德柱在堂屋灌下二兩地瓜燒,醉醺醺地笑罵︰"封建迷信..."
七天後趙德柱在地里施肥,忽然抱著肚子打滾。衛生所赤腳醫生說是急性腸炎,可灌了三副湯藥也不見好。彌留之際,這個一米八的漢子蜷成蝦米,指甲在炕席上摳出五道血痕。
1999年夏天特別悶。春枝把摩托停在花園小區3號樓前,車斗里碼著新收的土雞蛋。二樓王老師探出頭︰"大妹子,要二十個。"話音未落,遠處傳來刺耳的救護車鳴笛。
"作孽喲,水庫又淹死個半大孩子。"看車棚的張奶奶搖著蒲扇,"說是中考完去耍水的..."春枝數雞蛋的手突然抖起來,青皮雞蛋骨碌碌滾到下水道口。
那天深夜,春枝舉著手電在虎山水庫堤壩上瘋跑。水面泛著慘白的月光,打撈隊撈上來的藍白校服口袋里,還塞著市一中的錄取通知書。兒子小海的手表停在下午三點十七分,表面爬滿水藻。
"山神爺收債來了。"李老漢蹲在村口磨刀石旁吧嗒煙袋,火星子忽明忽暗,"當年趙家小子拆廟那會兒,我就說..."
2002年開春,花園小區宣傳欄貼滿水滴籌海報。春枝女兒小芸的照片下寫著"尿毒癥"三個刺眼的紅字。賣雞蛋的摩托後座多了個保溫箱,春枝天不亮就挨個早點鋪送豆漿,車把上總掛著裝化驗單的塑料袋。
重陽節那天,我在東岳大街郵局門口遇見春枝。她正踮腳往功德箱里塞皺巴巴的鈔票,供桌上的山神像披著新縫的紅斗篷。"師傅說這是從老廟請來的..."她摩挲著褪色的銅鈴鐺,鈴舌早就不知去向。
臘月二十三祭灶日,一輛運煤車在結冰的環山路上打滑。目擊者說春枝當時正彎腰撿滾落的雞蛋,後視鏡上的紅布條被車輪碾進雪泥里。殯儀館的人來收殮時,從她貼身口袋里摸出張全家福,四個人的笑容在雪水洇染下模糊成團。
如今三友村拆遷在即,推土機轟鳴聲驚醒了沉睡的土地。有天清晨我去老槐樹早市,看見李老漢的孫子在廢墟前燒紙錢。年輕人穿著耐克鞋,卻規規矩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
"爺爺臨走前念叨,說趙叔當年拆廟時,有人看見條白鱗大蛇盤在梁上..."他往火堆里添了把金箔元寶,"後來村里老人湊錢重修了小廟,就供在虎山水庫東邊的山坳里。"
我順著他的指引找到那座新廟。褪色的紅綢帶在風里飄搖,供桌上擺著碗土雞蛋,蛋殼上還沾著幾根稻草。香爐里插著三炷新燃的線香,青煙裊裊升起,恍惚又听見那沙啞的吆喝聲穿透晨霧——
"賣雞蛋勒——"
山風掠過水庫,泛起層層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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