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深秋的清晨,白霜像撒鹽似的鋪滿山東沂蒙山區的溝壑。周桂香把最後一摞柴火碼得整整齊齊,望著灶台邊晾著的玉米餅子發怔。這些天和丈夫王德順的爭吵像扎進肉里的刺,每次呼吸都扯著疼。昨夜那記摔碎的粗陶碗,此刻還散在牆角,碎瓷片上沾著凝固的菜湯。
"娘,俺去溪邊洗衣裳。"大女兒春梅抱著木盆要出門。桂香突然拽住閨女的手,指甲掐進孩子細瘦的腕子。春梅吃痛抬頭,撞見母親眼里泛著血絲,像是熬了整宿的油燈。
"把弟妹的棉襖都翻出來曬曬。"桂香松開手,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她轉身往灶膛里添了把豆秸,火苗" 啪"炸開的瞬間,恍惚看見十八年前出嫁那日,母親往她手里塞的桃木梳子。
霧氣從山坳里漫上來時,桂香已經走出二里地。藍布褂子讓露水打得發沉,腳上那雙納了千層底的布鞋卻輕飄飄的。西邊老松林方向傳來烏鴉叫,她數著田埂上的野菊,一朵兩朵三朵,黃得扎眼,像德順喝醉時瞪她的眼珠子。
"桂香嬸!這麼早上山啊?"放羊的老張頭隔著霧氣喊。她沒應聲,拐上岔道時被酸棗枝勾散了發髻。碎頭發粘在脖頸上,癢得像是德順醉酒那晚掐她脖子留下的淤青。
日頭升到竹竿高,霧氣反而更濃了。桂香踩著濕滑的苔蘚往坡上爬,忽然听見身後" 嚓"一聲枯枝響。轉身的剎那,霧里走出個穿灰布衫的中年漢子,方臉盤上掛著水珠子,活像廟里剛淋過雨的泥胎。
"大嫂子,可別亂走啊。"那人說話帶著奇怪的腔調,不像本地口音。桂香往後縮了半步,後腳跟懸在陡坡邊上。灰衫客伸出竹節似的手指︰"您瞅瞅腳下。"
桂香低頭,鞋尖前橫著道兩尺寬的溝塹,枯草底下隱約能看見獾子洞。她倒抽口冷氣,方才明明瞧著是平地。再抬頭,灰衫客已經側身讓出路,霧靄中現出條羊腸小道,石板上還留著新鮮的羊糞蛋。
"這邊才是路。"那人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露出半截黃米糕,"吃口墊墊?"桂香聞見棗泥甜香,突然想起出門前晾在窗台的柿餅。她搖頭避開,灰布衫擦過手背時冷得像塊鐵。
七拐八繞走了約莫半個時辰,桂香被熟悉的槐花香拽住腳步。土坯牆頭探出半樹金黃,這不是娘家村頭的百年老槐麼?她踉蹌著撲到樹下,樹皮上歪歪扭扭刻著的"周"字還在,那是她七歲那年拿鐮刀劃的。
"桂香姐!"炸雷似的喊聲驚飛一群麻雀。表妹玉蘭挎著豬草筐愣在路口,筐沿還沾著新鮮的泥。桂香望著表妹發間那根褪色的紅頭繩——正是自己去年端午送的那根——眼淚突然決了堤。
灶火 啪響著,玉蘭往陶碗里續第三遍熱水時,桂香終于哭出聲來︰"他嫌生不出兒子,說我是不會下蛋的母雞......"淚水砸在八仙桌裂開的縫里,滋出細小的煙。玉蘭摸著表姐手腕上的紫痕,想起前年跳了井的堂嫂,渾身打了個激靈。
村東頭王德順帶著十幾個後生找到槐樹底下時,日頭已經西斜。桂香縮在玉蘭家炕角,听著外頭此起彼伏的"桂香嬸",突然想起灰衫客油紙包上的水漬,在夕陽下泛著金紅的光。
二十三年後,春梅給病榻上的母親喂藥時,桂香突然攥緊女兒的手︰"那天要不是仙人指路,我就掉獾子洞了......"話沒說完,窗欞外撲稜稜飛過只灰喜鵲,翅膀尖掃下一片枯葉。
出殯那日,春梅在母親枕邊發現個褪色的油紙包,里頭裹著半塊風干的黃米糕。德順拄著拐棍站在堂屋,望著西邊山頭翻涌的霧氣,突然說了句︰"那年我追到老槐樹,看見個灰影子在樹杈上晃......"
山風卷著紙錢飛過屋脊,春梅恍惚看見個穿灰布衫的背影,在送葬隊伍前頭忽隱忽現。待要細看,那影子已化作縷青煙,融進漫山遍野的晨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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