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春分時節，膠州灣的咸風裹著槐花香漫過山頭時，張桂芳拄著榆木拐杖嫁進了青崖村。她右腿自打娘胎里就蜷曲著，走起路來像踩在棉花垛上，可那件漿洗得發白的紅布褂子卻挺括括的，仿佛要把十里八鄉的新嫁娘都比下去。
"王老栓這是上輩子積德了？"村口老槐樹下納鞋底的婆子們伸著脖子張望。四十二歲的老光棍趕著借來的騾車，車轅上系著紅綢，新媳婦懷里抱著的粗瓷壇子在土路上磕出清脆的響。有人認出壇口封著的紅紙印著膠南水產公司的戳兒——那是她娘家最後的體面。
王老栓的土坯房在村西頭第三道山梁下，門前歪脖子棗樹剛抽新芽。新媳婦過門第二天就杵著拐杖在灶台前忙活，鐵鍋熬的苞米碴子粥香得隔壁李嬸子直咽口水。等日頭爬到老君廟飛檐時，人們看見瘸巴女人已經扛著竹耙往自留地去了，褲腳沾滿露水，拐杖頭在泥地上戳出深淺不一的印子。
七月流火，山坳里的野苧麻長得比人高。二嬸子挎著竹簍經過王家菜畦時，正撞見張桂芳在給冬瓜搭架。那腿腳不利索的女人單腳蹬著土壟，左手扶藤右手扎繩，動作比健全人還麻利三分。籬笆架上紫瑩瑩的扁豆花叢里，兩頭半大的黑豬崽哼哧哼哧拱著食槽。
"他嬸，明兒進山打豬草不？"張桂芳抹了把汗，臉頰被日頭曬成高粱紅。二嬸子瞅著她簸箕里鮮嫩的灰灰菜，想起自家豬圈里蔫頭耷腦的崽子，忙不迭點頭應了。
次日天蒙蒙亮，兩個女人就踩著露水往老鴰嶺去。晨霧里，張桂芳的拐杖敲在青石板路上，驚起早起的山雀子。等日頭曬化霧氣，二嬸子才發現這瘸巴女人專往人跡罕至的溝岔里鑽。茅草長得比屋檐還高，暗綠色的波濤隨風起伏，隱約能听見草窠深處 的響動。
"當心長蟲！"二嬸子話音沒落，張桂芳已經貓腰鑽進草浪。她殘缺的身影在茅草間時隱時現，鐮刀劃過處露出條彎彎曲曲的小徑。二嬸子在外圍割著稀稀拉拉的狗尾巴草，眼瞅著對方的竹簍眼見著冒了尖。
"山神爺爺托過夢哩。"晌午歇腳時，張桂芳撩起褲管，露出蜷曲如枯藤的右腿。她擰開軍用水壺，清亮亮的山泉水澆在紅腫的腳踝上，"說長蟲不咬瘸巴。"二嬸子瞥見草叢里游過的青鱗，手里的煎餅差點掉進山澗。
立秋前一天，二嬸子終究沒忍住。她瞧著張桂芳簍子里水靈靈的苜蓿芽，把心一橫跟著往深草里鑽。腐葉的霉味直往鼻子里鑽，忽然腳脖子像是被火鉗子夾住——條青花蛇正吊在褲腳上晃蕩。
"我的親娘哎！"二嬸子鬼哭狼嚎地往外躥，竹簍里的豬草撒了一路。等癱坐在曬谷場的石碾上，才發現深草掩映處竟有數不清的蛇影游弋，可那瘸巴女人依然在不緊不慢地揮鐮，蛇群遇見她的拐杖就像潮水遇見礁石，自動分作兩股。
這事在村里傳得邪乎。有人說看見張桂芳往山神廟供過海蜇頭——膠南人拜神的稀罕物；也有老輩人嘀咕，說她那蜷曲的腿活像盤著的老蛇。只有村小學的周老師發現，每逢陰雨天，王家屋檐下總蜷著幾條菜花蛇，而張桂芳剁豬草時，它們就支稜著腦袋在門檻外看得入神。
霜降那天，王老栓在修葺屋頂時摔折了腰。村里人都等著看瘸巴女人的笑話，卻見她天不亮就趕著豬崽去集上賣。臘月二十三祭灶時，王家院里飄出麥芽糖的甜香，兩頭年豬養得油光水滑。來送對聯的周老師瞧見張桂芳正給豬圈鋪干草，七八條花蛇盤在梁上，像給這殘缺的女人織了頂活生生的帳子。
開春後二嬸子又跟著進山，這次她學乖了，老老實實待在外圍。山風掠過草浪，她听見深處傳來拐杖叩擊岩石的脆響，混著悠長的膠南小調︰"三月里來喲海菜鮮，龍王嫁女要備船......"忽然歌聲戛然而止，緊接著是重物墜地的悶響。
二嬸子攥著鐮刀沖進去時，正撞見張桂芳仰面倒在亂石堆里。十幾條青蛇在她身周盤成個圓圈，最粗的那條昂起頭，鮮紅的信子幾乎要舔到她蒼白的臉。二嬸子剛要尖叫，卻見那女人艱難地支起上半身，殘缺的右腿不自然地扭曲著——方才跌落時又添了新傷。
說也奇怪，蛇群突然潮水般退去。張桂芳摸著紅腫的腳踝苦笑︰"山神爺爺也有打盹的時候。"她拄著拐杖站起來時，二嬸子分明看見有條小青蛇從她褲腳鑽出，金黃的豎瞳閃過道奇異的光。
那年麥收時節，村里來了個收山貨的膠南商人。他在曬谷場看見張桂芳時，手里的煙袋鍋子"當啷"掉在地上。"這不是當年海神廟里......"話沒說完就被瘸巴女人用碗涼茶堵了回去。暮色四合時，有人看見商人對著王家院牆跪拜，額頭在黃土路上磕出個淺淺的坑。
白露過後的某個雨夜，周老師批改作業到三更。忽听村西頭傳來嗚咽般的海螺號聲，混著雨水敲打窗欞的節奏。他撐傘尋去，隱約瞧見王家院里盤著條水桶粗的黑影，檐下掛的馬燈照出張桂芳佝僂的背影。她正對著黑影舉起酒碗，殘缺的右腿在泥地上投出蜿蜒的影，竟與那黑影的輪廓嚴絲合縫。
次日清晨，早起的村民發現老鴰嶺的茅草全部倒伏向王家方向，像被看不見的巨輪碾過。張桂芳照常坐在門檻上剁豬草，腳邊蜷著條蛻了一半皮的菜花蛇。有人問起夜里的怪聲，她只是笑著往南山抬抬下巴︰"山神爺爺翻了個身。"
打那以後，村里人進山打柴總要繞開王家自留地。倒是二嬸子有天撞見張桂芳在山澗洗腳，那蜷曲的傷腿上密布著細小的鱗狀疤痕，在夕陽下泛著青幽幽的光。
喜歡民間故事錄合集請大家收藏︰()民間故事錄合集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