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的歌舞聲剛剛散盡,百官退去。
林琛一拳砸在冰冷的廊柱上,堅硬的漢白玉石屑炸開。
“我們輸了。”
他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又冷又硬。
狄仁杰停下腳步,姚崇也轉過身來。那場大勝帶來的滾燙喜悅,在這一瞬間,被砸得粉碎。
林琛抬起頭,拳鋒上血肉模糊,骨節森然。
“裴炎,是棄子。”
“整個長安的歸雁閣,都是棄子。”
“他們用滿朝文武的性命和長安的安危做誘餌,只為吸引我們的全部注意力。”
狄仁杰的目光越過他,望向空曠卻依舊燈火通明的麟德殿。
“這不是誘餌。”
“這是陽謀。”
“兩京是帝國的心髒,心髒出了問題,任何君主都必須先救心髒。”
“他們算準了陛下的反應,算準了我們的反應。”
姚崇接口,他的聲音像淬了冰。
“一個裴炎倒下,空出的位置足以讓陛下完成一輪權力更迭。”
“從朝堂上看,我們贏了。”
“可敵人要的,從來就不是朝堂。”狄仁杰搖頭。
“蛀空計劃只是手段。”
“江都,才是目的。”
林琛問。
“棋眼到底是什麼?”
“隋煬帝的鎮國之寶?一筆財寶,如何顛覆大唐?”
狄仁杰沒有回答。
“執筆人……”
他念出這個代號。
“此人,將裴炎視為草芥,將長安當作棋盤的一角,隨手可棄。”
“他的圖謀,遠超我們想象。”
三個人,就這麼站著,誰都沒有說話。
麟德殿的絲竹聲早已散去,歡慶的余溫被夜風吹得一干二淨,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這一場所謂的“大勝”,更像是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
一場用裴炎和整個長安歸雁閣的性命,為他們獻上的,盛大的嘲諷。
他們贏了朝堂,贏了長安。
卻可能,輸了天下。
狄仁杰始終望著南方,望著江都的方向。
麟德殿內,歌舞散盡,只余一片死寂。
武後獨自站在巨大的山河輿圖前,殿內只剩下她一人。
她的指尖,死死按在輿圖東南角,那兩個朱紅小字上——
江都。
腳下,是剛剛被她親手砸碎的琉璃盞,碎片濺了一地。
一個老宦官跪在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喘,正用顫抖的手,一片一片地撿拾著鋒利的碎片。
冰冷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卻壓不住心底翻騰的怒火。
好一個‘執筆人’。
好一個‘聲東擊西’。
用裴炎的命,用整個長安世家的命,來換朕的視線片刻離開……
殿外,一道窈窕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跪倒在地。
“陛下。”
“傳朕旨意。”
“召上官婉兒。”
“再派人去一趟皇城司……”
她頓住了。
片刻後,她收回按在輿圖上的手,猛地轉身。
“不。”
“朕,親自去。”
“陛下,息怒。”
武後沒有回頭。
“一群躲在陰溝里的前朝僵尸,用朕的臣子做棋子,跟朕對弈?”
“他們以為,拋出一個江都,朕就會亂了陣腳?”
“傳朕旨意。”
“即刻成立皇城司南衙。”
“命指揮同知裴元澈,率三百校尉,化整為零,秘密潛入江都及沿線各州。”
“查訪一切與‘蓮花’、‘水’、‘白衣’有關的童謠、秘聞、地方志。”
“朕要他們掘地三尺,把江都的秘密給朕挖出來!”
“再傳旨大理寺、刑部。”
“重審所有‘歸雁閣’要犯。”
“不必再問‘蛀空’,只問‘江都’,只問‘執筆人’。”
“用盡一切手段。”
“還有。”
武後轉過身。
“將宮中所有關于隋末江都的營造圖、水文錄、邸報,全部送到含元殿。”
“朕要親自看。”
年邁的宦官叩首。
“奴婢,遵旨。”
大殿恢復死寂。
武後看著輿圖上的江都,那里,仿佛有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正在形成。
大理寺,天牢。
陰暗,潮濕。
狄仁杰沒有去見那些“歸雁閣”的核心成員。
他繞過重重守衛,走到天牢最深處一個單獨的囚室前。
里面關著一個老人。
歸雁閣外圍成員,負責傳遞消息,被捕時已經瘋癲。
狄仁杰看著他。
老人蜷縮在角落,嘴里哼著不成調的歌謠,眼神渙散。
“江都的童謠,倒是比長安的動听。”
狄仁杰忽然開口。
老人的歌聲,停了。
只有一瞬間,他的瞳孔收縮了一下。
狄仁杰捕捉到了。
“你不是歸雁閣的人。”
“歸雁閣等級森嚴,一個外圍的信使,不可能接觸到核心機密。”
“你身上的烙印,也與歸雁閣的魚符不同。”
“你是‘執筆人’的人。”
“是他的‘眼楮’,安插在歸雁閣里的眼楮。”
老人開始發抖,不是因為寒冷。
狄仁杰的聲音變得極具壓迫感。
“執筆人讓你裝瘋,是想讓你活下來,繼續傳遞消息?”
“還是說,你身上,藏著他想讓‘我們’看到的東西?”
老人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驚恐。
他像是做出了某種決定,猛地張開嘴,似乎要咬碎藏在牙中的毒藥。
裴元澈一步上前,精準地捏住他的下顎。
“ 噠。”
一顆蠟丸從老人牙縫中掉落。
老人徹底崩潰,涕淚橫流。
“我說……我說……”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負責收‘畫’,送‘畫’……”
“他就是個魔鬼……我們都是他的筆……”
在狄仁杰的逼視下,他顫抖著,從貼身的衣物夾層里,摸出了一片薄如蟬翼的竹簡。
竹簡上沒有字,只刻著一幅畫。
一朵盛開的蓮花,正被無盡的洪水淹沒,花瓣在水中片片凋零。
畫的下方,是一行扭曲的符號。
狄仁杰接過竹簡,瞳孔驟然收縮。這不是挑釁,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突然,狄仁杰的腦中,閃過老人剛剛哼唱的那段模糊童謠。
“蓮花開……江水來……”
一個匪夷所思,卻又無比合理的恐怖猜想,在他腦中轟然炸開。
“鎮國之寶”……
根本不是財寶!
狄仁杰臉色煞白,猛地沖出天牢,他抓住裴元澈的肩膀,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
“立刻去工部!查!”
“查隋末開鑿大運河時,江都段,所有被淹沒、被遷移的寺廟名錄!”
“一座都不能漏!”
“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