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像是被一個喝醉的頑童胡亂涂抹的油畫。
    雷毅扶著一截斷裂的鋼筋,感覺自己的胃正在翻江倒海。
    他腳下的地面還在像布丁一樣輕微晃動,不遠處一棟寫字樓被擰成了麻花,扭曲的玻璃幕牆反射著七彩的、令人作嘔的光。
    “嘔……”他終于還是沒忍住,干嘔了幾聲,什麼都沒吐出來,只有滿嘴的苦澀。
    那三個不可一世的“完美體”現在是什麼德行?
    一個被拉伸成了一張薄薄的肉膜,貼在地面上,還在微微抽搐,像一條被踩死的蟲子。
    另一個則被壓縮成了一個不規則的金屬球,體表不斷閃爍著電火花和亂碼。
    最後一個,那個和卡薩老爺子精神對峙的家伙,最是詭異,他的一半身體融入了牆壁,另一半身體則像蠟一樣融化,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形成一灘不斷變換形狀的物質。
    這就是沈安干的好事。
    雷毅轉過頭,看向風暴的中心。
    現實扭曲的余波正在緩緩平息,但沈安的狀態,比這片戰場還要糟糕。
    他靜靜地站著,那頭黑白分明的長發中,一縷刺目的血紅色,正從發根處向上蔓延,像一條毒蛇,纏繞著代表秩序的銀與代表混沌的金。
    他的身體,正在明暗不定地閃爍,時而凝實,時而變得半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消失在空氣里。
    “沈安!”
    靈汐的聲音帶著哭腔,第一個沖了過去。
    她雙手貼上沈安的後背,碧綠色的生命能量毫無保留地涌入。
    然而,就像是往一個破了無數個洞的篩子里倒水。
    她的能量剛一進入沈安體內,就從無數個看不見的缺口中逸散出去,消失無蹤。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靈汐的臉龐失去了血色,她能感覺到,沈安的生命力正在以一種恐怖的速度流失,那不是受傷,而是一種更根本的“存在”正在被抹除。
    “別白費力氣了。”沈安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沙啞,像兩片砂紙在摩擦。
    他緩緩轉過身,那雙眼楮讓靈汐的心都揪緊了。
    原本涇渭分明的銀色與暗金色瞳孔,此刻邊界已經模糊,無數血絲從眼角蔓延,幾乎要將整個眼白染紅。
    他看著靈汐,眼神卻好像沒有焦距,仿佛透過她在看別的什麼東西。
    “你……你看什麼呢?”靈汐小聲問。
    沈安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才重新清晰起來。
    剛才那一瞬間,他看到的不是靈汐焦急的臉,而是一片燃燒的森林。
    “沒什麼。”他移開目光,看向雷毅,“情況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雷毅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繞開地上還在蠕動的完美體殘骸,“托你的福,那幫鐵罐頭自己打起來了,三個‘完美體’也變成了三坨……呃,抽象藝術品。不過我們這邊也不樂觀。”
    他指了指遠處。
    伊萬龐大的身軀被從廢墟里拖了出來,胸口有一個巨大的凹陷,呼吸微弱。
    卡薩老人盤腿坐在地上,臉色灰敗,七竅都滲出了血跡,顯然在之前的精神對抗中受了重創。
    最慘的是雪菜。
    那個日本少女躺在地上,三個身體已經合而為一,但氣息已經微弱到了極點。
    她的能力是制造幻境,核心是精神力。
    完美體簡單粗暴地破解了她覆蓋全城的大型幻術,相當于直接在她的靈魂上引爆了一顆炸彈。
    沈安的身體又是一陣閃爍,幾乎完全透明了一瞬。
    “老沈!”雷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沒事。”沈安擺了擺手,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向雪菜。
    每走一步,他眼前的世界都會出現剎那的割裂感。
    腳下的水泥地時而變成流沙,遠處的戰艦時而變成紙船,雷毅的臉上甚至一度長出了第三只眼楮。
    他對現實的掌控力,正在崩潰。
    他強迫自己不去理會這些幻象,在雪菜身邊蹲下。
    靈汐跟了過來,將一絲微弱的生命能量渡入雪菜口中,勉強吊住了她最後一口氣。
    雪菜的眼皮艱難地動了動,她看著沈安,渙散的瞳孔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解脫般的悲哀。
    “你……來了……”她的聲音不是從喉嚨里發出的,而是直接響在沈安的腦海里。這是“共鳴網絡”的低語。
    “是我。”沈安也在腦海中回應。
    “你……不該用那種力量的……代價……太大了……”雪菜的意識斷斷續續,“高橋……他會笑的……”
    “什麼意思?”
    “共鳴網絡……”雪菜的意識之火像是風中殘燭,隨時都會熄滅,“你以為,它連接我們,是為了讓我們守望相助嗎?”
    沈安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地听著。
    “不……不是的……它是個……管道……一個巨大的能量收集陣……”
    “我們每一次使用力量……每一次戰斗……每一次……死亡……都會有能量……被抽走……”
    “去哪里?”沈安追問。
    “原點……實驗室……”雪菜的意識開始消散,她最後的聲音里充滿了絕望與不甘,“我們……都是他的電池……無論是反抗,還是被獵殺……我們都在為他……為他的計劃……充電……”
    “他要的……不是淨化……是……祭品……”
    意識的連接,中斷了。
    少女的身體徹底失去了生機。
    沈安蹲在原地,一動不動。
    雷毅和靈汐看著他,都不敢出聲。他們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但他們能感覺到,沈安身上的氣息,變得比剛才扭曲現實時還要冰冷,還要……死寂。
    電池。
    祭品。
    原來是這樣。
    沈安的腦海中,無數線索瞬間串聯了起來。
    為什麼高橋要滿世界獵殺覺醒者,卻不趕盡殺絕?因為要留著“礦產”慢慢開采。
    為什麼他要挑起淨化者和覺醒者之間的戰爭?
    因為戰斗和死亡,是最高效的能量榨取方式。
    為什麼自己一甦醒,全世界的“錨點”都被激活?
    因為“總開關”打開了,所有的“電器”都要開始工作,為主人發電。
    他們所有人,從覺醒的那一刻起,就被套上了一個無形的枷鎖。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憤怒與掙扎,都只是在為最終的盛宴添磚加瓦。
    高橋根本不在乎誰輸誰贏。
    他就像一個高高在上的農場主,看著兩群雞在互啄,無論哪一方死掉,最終都會變成他餐桌上的佳肴。
    而自己,親手激活了這一切的自己,就是那個最賣力、最可笑的頭號打手。
    “呵……”
    一聲干澀的、破裂的笑聲,從沈安的喉嚨里擠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著,肩膀在顫抖,身體因為生命力的流逝而忽明忽暗。
    那笑聲里沒有半分喜悅,只有無盡的荒謬和冰冷的怒火。
    “老沈?你……你沒事吧?”雷毅被他笑得心里發毛。
    沈安緩緩抬起頭,那雙被血絲爬滿的眼楮,看向雷毅,又看向靈汐,最後掃過這片狼藉的戰場,掃過那些死去的、重傷的同伴。
    他看到了。
    他看到無數條看不見的能量細線,從每一個覺醒者身上延伸出去,匯入天空,流向遙遠的北方。
    無論是死去的雪菜,還是重傷的伊萬,甚至是自己,都在源源不斷地向那個終點輸送著“養料”。
    他們以為在為生存而戰,其實只是在一場盛大的獻祭儀式上,扮演著小丑。
    “一個完美的閉環。”
    腦海里,博士的意識冷不丁地冒了出來。
    “獵人與獵物,都是電池。真是個天才的設計,不是嗎?”
    “閉嘴。”沈安在心里回了一句。
    他站起身,身體踉蹌了一下,被靈汐扶住。
    “沈安,我們得離開這里,你必須馬上休息!”靈汐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休息?”沈安看著她,眼神里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東西,那是一種燃燒殆盡之後的平靜,“來不及了。”
    他推開靈汐的手,一步步走向碼頭的邊緣,望著那片被扭曲法則攪得一片狼藉的海面。
    遠方的天際,那個代表“天譴”的軌道信標,在短暫的沉寂後,又一次亮了起來,而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亮,仿佛一顆懸在頭頂的血色太陽。
    高橋的艦隊,在承受了現實扭曲的余波後,正在重整陣型。
    他們沒有撤退。
    因為這場“戰斗”,這場“獻祭”,還沒有結束。
    “他媽的,還來?”雷毅啐了一口,重新舉起了槍,“老子跟他們拼了!”
    “拼?”沈安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怎麼拼?我們越是反抗,他就越是強大。我們流的每一滴血,都會變成射向我們自己的子彈。”
    雷毅的動作僵住了。
    沈安轉過身,血色的瞳孔里倒映著那道越來越亮的毀滅信標。
    “這場戲,該換個玩法了。”他輕聲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