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龍裔踏入聖山修道院的同一時刻,瑞馳領,一處陰森潮濕的古代墓穴深處,響起了一聲低沉而悠長的嘆息。
一個枯瘦的老者,獨自坐在主墓室里那唯一的石制棺槨上。他的面容寫滿了無法言說的疲憊,仿佛承載了數個世紀的等待。然而,他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眼神卻亮得嚇人。
他伸出干枯的手,輕輕撫摸著身下冰冷粗糙的石棺,那動作溫柔得像是在安撫一個沉睡的孩子。
“龍裔即將在不久的將來得到加冕,而你,叛亂者啊,也該在漫長的夢中醒來了。”
他的聲音沙啞而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空曠的墓室中回蕩。
話音落下,老者的身體開始變得稀薄,如同被風吹散的煙霧,輪廓逐漸透明,最終徹底消失在了空氣里,仿佛從未存在過。
墓穴再次回歸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碎石滾動的聲音打破了寧靜。一匹狼從洞口闖了進來,它的動作矯健,絲毫沒有野獸的慌亂。在它身後,跟著三個衣衫襤褸、氣喘吁吁的棄誓者。
三人停下腳步,靠著冰冷的石壁大口喘著粗氣,試圖平復那因為長時間奔跑而劇烈跳動的心髒。
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那匹狼,不緊不慢地走到了山洞中央一個凸起的石台前,然後縱身一躍,輕巧地跳了上去。它蹲坐在石台上,一雙金色的眼瞳,就那麼直直地盯著他們。
不,更準確地說,是盯著其中一人腰間懸掛的一把古樸長劍。那把劍的劍身上仿佛附著著一團無形的火焰,散發著一股永不停歇的怒意,讓周圍的空氣都微微扭曲。
那個臉上畫著油彩的棄誓者,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他這兩天來心中的那個瘋狂猜測,此刻幾乎要破口而出。
他向前走了兩步,聲音發顫,帶著一種近乎朝聖般的敬畏,朝狼低聲問道︰“偉大的斯托里赫貝格storihbeg,海爾辛的狼形化身)啊,請問……請問這里,是否就是我們瑞馳最偉大的國王,紅鷹王的沉睡之地?”
另外兩名棄誓者聞言,臉上同時露出了震驚到無以復加的表情,他們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同伴,又看看石台上那匹神秘的狼。
狼沒有回答。它只是安靜地坐著,然後抬起一條後腿,像一只普通的狗那樣,在自己身上舒服地撓著癢。
油彩臉棄誓者不再猶豫,他邁步走到石台前,目光下移,立刻發現在石台的頂端,有一個狹長的缺口。那缺口的大小、形狀,與他腰間佩戴的“紅鷹之怒”分毫不差。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反手“嗆啷”一聲,抽出了那把燃燒著怒火的劍。
他雙手持劍,莊重地將劍身插入了石台的缺口之中。
“ ——”
嚴絲合縫。
下一刻,一陣沉重、刺耳的摩擦聲從他們面前傳來。
“轟隆隆……”
三人面前那塊看似完整的石壁,緩緩向一側挪動,露出了一個漆黑的入口。一股更加深邃的黑暗與古老的死氣,從門後撲面而來。
驚喜與狂熱瞬間填滿了三人的心髒。他們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激動。下一秒,三人不約而同地單膝跪地,向著石台上的狼深深地低下了頭,表達他們最崇高的敬意。
“贊美您,偉大的狩獵之靈、偉大野獸、狩獵之父、狩獵之王、野獸之父、老麋鹿之眼、塑皮者、五尖之矛、角冠之王、角冠獵手、馴狼者、牡鹿君主、追獵大師以及諸君主的獵手!”
“感謝您,肉體世界的主宰!”
“瑞馳將在您的榮光下得到自由!”
面對人類狂熱的贊美,那匹狼只是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停止了撓癢的動作。它站起身,抖了抖毛,輕盈地從石台上跳下,頭也不回地跑進了那扇剛剛打開的石門背後。
三人見狀,不敢有絲毫怠慢,立刻起身,緊緊地跟了上去。
石門之後,是一間異常寬闊的墓室。與外面狹窄的通道不同,這里高大得像一座地下的神殿。然而,墓室里除了中央擺放的一具巨大石棺外,空無一物。只有數不清的人類白骨,如同被隨意丟棄的垃圾一般,散落在墓室的每一個角落,堆積成了森然的慘白。
那匹狼就蹲坐在石棺旁邊,眯縫著眼楮,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地面,似乎在打盹休息。
油彩臉棄誓者壓抑住內心的激動,回頭對兩名同伴做了一個手勢。
三人合力,將沉重無比的棺蓋奮力推開。
“嘎吱——”
刺耳的聲音過後,棺槨內的景象,讓三人都屏住了呼吸。
棺槨之內,並非枯骨,而是一具栩栩如生的尸體。
那是一個中年的瑞馳男人。他靜靜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在昨天剛剛下葬。他有著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即使在死亡中,也透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嚴。
身上穿著古老的獸皮甲,上面刻畫著蠻荒而又神秘的圖騰。他的雙手交疊在胸前,肌肉虯結,布滿了戰斗留下的傷痕。他的面容,既有身為瑞馳國王的英氣,又帶著一絲無法抹去的、深沉的哀傷。
那是屬于一個失國之君的哀傷。
在他心髒的位置,皮膚是破開的,一個巨大的空洞留在那里。
“紅鷹……”
油彩臉棄誓者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淚水奪眶而出。他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地,高聲呼喊︰
“是我們的王!紅鷹之王!”
另外兩人也早已淚流滿面,跟著跪下,用盡全身的力氣嘶吼著那個偉大的名字。
他們哭了很久,仿佛要將世世代代積攢的委屈與苦難,都在這一刻宣泄出來。
終于,油彩臉棄誓者抹了一把眼淚,從地上爬起,踉蹌地跑了出去。片刻後,他將那把“紅鷹之怒”從石台上拔出,重新帶了進來。
他看著棺槨中沉睡的君王,又看了看身邊的同伴,眼神中充滿了悲壯與決絕。
“我們……開始吧。”他悲傷地說道。
“嗯。”
另外兩人閉上雙眼,重重地點了點頭,臉上再無悲戚,只剩下坦然的赴死之意。
“為了瑞馳的自由!”油彩臉棄誓者舉起手中的劍,高聲喊道。
“為了瑞馳的自由!”另外兩人齊聲回應,聲震墓室。
油彩臉棄誓者不再猶豫,他拔出一把小刀,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力一劃,滾燙的鮮血立刻涌出,浸滿了劍柄。他將這把沾染了自己鮮血的“紅鷹之怒”,輕輕地放到了紅鷹王交疊的雙手之中。
隨後,他從懷中掏出一本破舊不堪的古老書籍,那是他們部落的首領在赴死前,鄭重交到他手上的復活咒語。
三人再次跪下,以最虔誠的姿態,圍繞著石棺,開始念誦起喚醒的咒語。
“紅鷹王啊,古老的王,瑞馳人中最早的也最重要的,听听你的人民的召喚!我們仍在為自由而戰!注視我們,再次保佑我們吧!”
隨著他們的念誦,紅鷹王手中的那把長劍,“紅鷹之怒”,劍身上的無形火焰開始劇烈地翻騰起來,發出低沉的嗡鳴。
三人的聲音愈發高亢,充滿了狂熱的獻祭精神。
“我重申古老的契約︰當最終我們的土地獲得自由,我們將會回歸,你勝利的寶劍將在我們手中。偉大的你啊,從你光榮的墳墓中起來吧!奪回你被偷走的王座!統治我等,瑞馳人的主,直到永遠!”
咒語的最後一個音節落下。
三人對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同樣的決絕。
他們同時抽出隨身的匕首,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狠狠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劇痛傳來,但他們的臉上卻沒有痛苦,反而帶著一種解脫與期盼的微笑。他們忍著劇痛,用顫抖的手,從自己的胸腔里,將那顆仍在跳動的、溫熱的心髒,生生挖了出來。
鮮血染紅了他們的衣襟,生命力在飛速地流逝。
他們顫顫巍巍地用雙手托舉著自己的心髒,高高舉過頭頂,獻給他們沉睡的王。
在意識陷入永恆黑暗的最後一刻,他們的眼前仿佛都看到了瑞馳的群山再次插上雄鷹的旗幟,看到了自己的族人自由地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美好明天。
帶著這最後的幻象,他們永遠地閉上了眼楮,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
